洛水河横在眼前,黄浊的河水裹着泥沙和碎草,翻滚着,呜咽着向东奔流。渡口乱得像一锅煮烂的粥,挑夫、小贩、拖儿带女的流民、装货卸货的苦力,挤挤攘攘,人声、号子声、骡马嘶鸣声、浪头拍打木桩的哗哗声,搅合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喧嚣。
几条渡船歪歪斜斜地靠在简陋的栈桥边,吃水颇深,随着水波起伏。船老大们站在船头或岸上,晒得黝黑的脸膛冒着油汗,粗着喉咙吆喝,收着铜板,不耐烦地推搡着往上挤的乘客。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汗臭、牲畜粪便和某种食物馊掉混合的怪味。
石洵的脚步慢了下来,但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导向性,引着姜宛儿往人最多、最乱的那条船走去。他微微侧头,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身后,又迅速收回,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姜宛儿低着头,死死盯着他沾满泥污的脚后跟,那粗瓷碗冰着她汗湿的手心。周遭的混乱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每一次不经意的碰撞,都让她惊得几乎跳起来。
“快点!快点!开船了!最后几个位子!”一个嗓门嘶哑的船老大,踩着跳板,唾沫横飞地喊着,眼睛像钩子一样扫视着犹豫的人群,搜寻着还能榨出油水的目标。
石洵挤到前面,从褡裢深处摸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钱,递过去,声音压得低低的:“两个,角落就成。”
船老大掂了掂铜钱,乜斜着眼打量他,又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瘦弱妇人,撇撇嘴,似乎是嫌钱少,但最终还是不耐烦地一挥手:“后头!蹲着去!别挡道!”
石洵不再多言,一把抓住姜宛儿的手腕,力道很大,几乎是拖着她,踩上那晃晃悠悠的跳板。
跳板湿滑,脚下是翻滚的浊流。姜宛儿一阵眩晕,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他粗壮的手臂,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他手臂的肌肉硬得像石头,稳住了她。
一踏上甲板,混合着鱼腥、体臭和劣质桐油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船上挤得几乎没有立锥之地,箩筐、麻袋、活鸡鸭、还有面黄肌瘦的人,塞满了每一个角落。孩子哭闹,男人咳嗽吐痰,女人低声咒骂。
石洵绷着脸,半护半推地带着她,艰难地挤过人群,一直挤到船尾最偏僻的角落。那里堆着些湿漉漉的缆绳和几个空箩筐,气味更难闻,但好歹有个能蜷缩下来的地方。
“蹲下。”他命令道,自己则背靠着船舷,面对着她,也面对着整个嘈杂的船舱,像一堵沉默的墙。
姜宛儿依言蹲下身,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粗布衣服摩擦着皮肤,木簪子硌着头皮。她不敢抬头,视线所及,全是各式各样破旧的鞋履、沾满泥点的裤腿和箩筐粗糙的纹理。
船身猛地一晃,跳板被抽走。缆绳解开,船老大一声吆喝,竹篙撑离河岸。
渡船摇晃着,驶向河心。
离开了坚实的土地,漂浮在浑黄汹涌的河水上,一种新的、无所依凭的恐慌攫住了姜宛儿。她偷偷地、极快地抬眼瞥了一下。
石洵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两步远的地方,赤着的胳膊撑着船舷,小臂肌肉虬结。他并没有看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船上的人群,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肩头那道被简单撕裂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凝着一道暗红色的痂,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他的侧脸线条硬朗,下颌绷紧,沾着灰尘和汗渍,看起来疲惫而粗野,却有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干瘦妇人,大概是蹲得腿麻,想挪动一下,不小心碰到了姜宛儿的脚。
姜宛儿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缩回脚,心脏狂跳。
那妇人被她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嘟囔了一句:“碰一下怎么了,又不会掉块肉……”
石洵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冰冷地盯了那妇人一眼。
那妇人被他看得发毛,抱着孩子悻悻地往旁边挪了挪,不敢再吭声。
石洵的视线重新落回姜宛儿身上,极快地、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姜宛儿把脸埋进膝盖里,耳朵里嗡嗡作响,是河水声,也是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反应太大了,可她控制不住。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极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像是催命符。
渡船慢吞吞地破开水面,河对岸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
希望似乎就在前方。
突然!
另一条快船,从下游方向逆流而上,船头站着的几人,虽作寻常船客打扮,但那挺直的腰背和锐利扫视的目光,却与这混乱的渡船格格不入!
那快船速度极快,直直朝着他们这艘渡船逼来!
姜宛儿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石洵的身体也瞬间绷紧,撑在船舷上的手指猛地扣紧,指节泛白。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姜宛儿更彻底地挡在自己和那堆缆绳之后,目光死死盯住那艘不速之船。
快船逼近,船头一人抬手,似乎就要示意渡船停下检查!
千钧一发!
“呜哇——!!”
旁边那干瘦妇人怀里的孩子,不知是被这紧张气氛吓到,还是单纯的不舒服,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嘹亮刺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包括那快船上人的目光。
那妇人顿时手忙脚乱,又是拍又是哄:“哦哦哦,不哭不哭……”
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在河面上传得老远。
快船上那准备抬手的人动作顿住了,皱着眉头看向这边哭闹的源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干扰打乱了节奏。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间隙,石洵猛地蹲下身,凑到姜宛儿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得惊人:“低头!憋气!无论如何别抬头!”
不等姜宛儿反应,他一把抓过旁边一个空着的、原本装过鱼虾的腥臭箩筐,动作迅疾无比地扣在了她的头上!
黑暗和令人作呕的腥臭瞬间将她彻底包裹!
几乎在箩筐扣下的同时,那艘快船已经靠了过来,船头那人高声喊道:“喂!船家!见没见到一男一女,男的像个石匠,女的很白净……”
渡船船老大正被孩子哭得心烦,没好气地回喊:“见个屁!老子这船上全是穷鬼苦力!哪来的白净娘们!别挡道!老子要靠岸了!”
快船上的人狐疑地扫视着渡船上这群灰头土脸、挤作一团的乘客。孩子的哭闹声越发响亮,几个被吵到的乘客也开始不满地抱怨起来。
那目光在人群中扫了几圈,最终掠过船尾那个扣着的、散发着鱼腥味的破箩筐,和旁边那个蹲着的、一脸不耐烦哄着孩子的妇人,以及她身边那个背对着他们、低着头似乎也在躲避吵闹的赤膊男人。
“晦气!”快船上的人低骂了一句,似乎是信了船老大的话,也可能是觉得目标不可能藏在如此腌臜狼狈之处。他挥了挥手。
快船竹篙一点,离开了渡船船舷,向下游驶去。
箩筐底下,姜宛儿死死咬着牙,屏住呼吸,腥臭的气味冲得她头晕眼花,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直到听见那快船离开的水声,直到扣在头上的箩筐被猛地掀开。
新鲜空气涌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石洵已经站了起来,脸色依旧沉静,但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他看了一眼对岸越来越近的码头,又低头看向惊魂未定、咳嗽不止的姜宛儿。
渡船,缓缓靠向了陌生的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