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青州一中,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正在加热的蒸笼。暑气从地面蒸腾而起,扭曲了远处的景物。教室里的旧吊扇“吱呀吱呀”地卖力旋转,搅动的却只是黏稠的热风,带着少年们汗水的微咸和试卷的油墨气味。
连云像一只被晒蔫了的小狗,有气无力地趴在课桌上,校服领口扯开了些,露出被汗水浸得亮晶晶的锁骨。他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集,字迹仿佛都在热浪中扭曲变形。他手里捏着一根吸管,无意识地戳着桌角一个透明的玻璃杯。
杯壁凝满了细密的水珠,顺着光滑的曲面滑下,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杯子里是半满的、淡黄色的液体,漂浮着几片新鲜的柠檬和晶莹的冰块。这是夏烬早上带来的。
“为什么不喝?”夏烬推了推眼镜,视线从自己那本艰深的英文原著上移开,落在连云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他的校服依旧穿得一丝不苟,连最上面的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只是额角也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显示出他并非完全对酷暑免疫。
连云把鼻尖抵在冰凉刺骨的杯壁上,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凉意,声音闷闷的:“舍不得。”他抬起眼,眼神因为炎热而显得有些迷蒙,“喝一口就少一口……像在喝北极的雪,喝完了,就只剩下热了。”
他这带着点孩子气的歪理,让夏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直的线条。“冰会化的。”他陈述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一年一度的数学竞赛集训安排在暑假,占据了教学楼最安静的顶层。夜晚的教室如同巨大的桑拿房,只有风扇徒劳的轰鸣和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高强度、快节奏的培训内容让连云这种靠小聪明和直觉答题的人倍感吃力。
这天晚上,连续鏖战了三个小时的连云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强撑着想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用冷水洗把脸,刚走到楼梯间,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间,他失去了平衡。
意识像是沉入浑浊的水底,模糊而遥远。不知过了多久,连云在一种虚弱无力的感觉中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学校医务室白色的病床上。
视线逐渐清晰,他首先看到的,是夏烬那张一向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苍白得吓人。夏烬就站在床边,校服衬衫的后背几乎全被汗水浸透,紧贴在清瘦的脊背上,额前的发丝也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呼吸还有些急促不稳。
而他的手里,正紧紧攥着一个……已经融化得不成形状的柠檬冰袋。透明的塑料袋软塌塌的,淡黄色的糖水从缝隙中不断滴落,在干净的水磨石地板上,汇聚成了一小摊黏稠的、琥珀色的水渍。
“你……”连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声音嘶哑,“你是跑着来的?”他记得集训的体育馆离医务室,穿过大半个校园,至少有两公里的距离。
夏烬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嘴唇,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连云从未见过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后怕,又像是极力压抑的怒火。
连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扯夏烬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紧紧攥着冰袋的手。指尖刚刚触碰到对方冰凉潮湿的皮肤,夏烬却猛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甩开连云的手,而是突然俯下身,将额头重重地抵在了连云的手背上。
那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劫后余生般的脆弱。
连云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疯狂地跳动起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夏烬额头上细微的汗湿,以及对方身体难以抑制的、轻微的颤抖。
他听见夏烬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未平息的喘息,在他手背上响起,像是最无奈的叹息,又像是最严厉的警告:
“别这样吓我。”
医务室的窗户开着,夏夜嘈杂的蝉鸣声浪般涌进来,却盖不过耳边如擂鼓的心跳。吊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安静地流淌进血管。
后来,在一个蝉鸣尤其聒噪的午夜,连云因为白天的昏睡而失眠,偷偷溜到竞赛自习室拿落下的参考书。却发现夏烬竟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安静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摊开在他手边的是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竞赛题集。而在某一页的角落,有一行小字被用笔反复描深,几乎要透破纸背:
“林暖的体温是38.2℃,比我的正常值(36.8℃)高1.4℃。伴随面色潮红、脉搏加速、短暂意识丧失,符合轻度中暑临床表现。需补充电解质,物理降温,密切观察……”
连云看着那行冷静客观如同病历记录、却又被反复描摹的字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偷偷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块纸角撕了下来,像做贼一样揣进口袋。
回到宿舍,他拿出那个珍贵的、画着篮球的秘密记事本,用胶水将那片写着字的纸仔细地贴在一页空白的正中央。然后,他拿起画笔,在旁边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正吐着舌头,傻乎乎地趴在一座晶莹的冰山上。他在小狗头顶画了个对话框,在里面一笔一划地写上:
“其实……中暑也不错。”
写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把发烫的脸颊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窗外的蝉声,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了。
啊啊啊四章了真的没人吗?[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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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蝉鸣与冰柠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