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饭,两人在道旁散步。夕阳已退下去了,天将暗而未暗,霓虹灯却亮了起来,各色的光如水一样倾到马路上,染出片片红绿交织的浪。杨璧成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甜面包的奶油气味,他微微别过头去,看见一扇深茶色的玻璃门,映着自己的黯淡的脸。
“你冷么?”杨振泽侧过身来问他。
“嗯?啊,还好。”他脑中全是玻璃里自己瑟缩的眼神,含含糊糊地回了杨振泽。
“回车里罢。”杨振泽揽住他的肩,“仔细这个时候的风,吹了要头痛。”
回到公馆,刘妈开了门。杨璧成本已将先前极大的羞辱忘却,奈何一见了这老妇,又落回白日种种中去,心里生根发芽、见风抽长出无数阴翳。于是假借胃里不克化的借口,闷声不吭地逃开,躲回客房一片黯淡的萧瑟中暗自发怔。
拉上窗帘,杨璧成终于与外界隔绝。一片模糊中能望出老式柜橱的影子,上头搭了有些泛黄的布盖,带着说不上好闻或不好闻的、若有若无的樟脑味。
他倒回床上,想到杨振泽又想到李祺卿,带着苦笑叹息起来。
“我为什么不能够这样呢?”
杨璧成真诚地愁苦起来,与公馆的格格不入之感十分恶毒辛辣,时不时地出现在心里,而今日又添了缺少铜钿的耻辱。他全力想要忘去,却毫无作用,杨璧成到底和书寓先生之流等同,要靠嫖资来补贴衣食住行了。
安静地躺在晦暗之中,那些橱柜的影子还淡淡地竖在那里,杨璧成忽然想起母亲供奉的排位和神像,那类没有生命的泥金色物件,在旁人的香火供奉里成了神。他幻想着自己也可以变成一块木的牌位,立在那里、香火缭绕,也是要比现在好的——不至于连香都没人给他烧。
而转念又想,不烧香亦可,起码刘妈之流不会、也不敢对神像露出鄙夷的神色。
牌位……神像……母亲……
死……
杨璧成深吸一口气,似乎“死”这个字正肉眼可见的泛出露骨的腥浓气味。他想起母亲在世时那张永远蜡黄又木然的脸,那尸首前些日子终于也同样蜡黄又木然的躺进棺木里,如自己现今这般地安静——唯有一点不同,他母亲身旁,有无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媳妇子和小丫头,黑黄的面容下是寡淡的白衣,哀声为长房媳妇的亡故哭灵。那声音嘈杂得让人脑子发涨,他每磕一个头便更晕一分,三个、五个……三十个、五十个……三百个……
纯孝、至孝啊!
不知哪一家爷叔以极幸的口气赞叹,对着老太爷竖了拇指,继续远远俯视着他,如同看一只濒临死亡的虫孑在摇头晃脑地挣扎。
秋的空气在无声无息之中,一瞬冷了下去,杨璧成轻叹着。在蹩仄的东洋海岛上特有一种精神衰弱,顺着洋流,顺着他回国的渡轮跟了来。是郁郁不得解脱,又是理智不可承受,它冷不丁地袭击了他。因为想到了死,浓郁的凉气顺着杨璧成胸腔爬出来,不张牙舞爪,细细碎碎的像蜈蚣的脚,流进了四肢百骸。
他起身拉开窗帘,天是黑里带着粉腻的颜色。天的下面是水,杨璧成由水想到跳河,由跳河想到水网罗织的村庄。像是成了习惯,每年的冬日、夏日总有几个人要死。或是主动寻的,或是饮酒至醉,又或是纳凉被水草缠了脚——过往仆从丫头们略带新奇与恐惧的话语里,人总可以悄无声息的没了。
他想到被水泡涨的尸首,跳河的死是最悄无声息的一种。
又由水想到火,摇了摇头。
杨璧成屏着呼吸想,可以去碰碰药物的运气。去染上肺病,叫医生给我用盘尼西林,过敏休克而死,意外又体面。
他登时觉得这种生理上的不足也成了一类老天爷的恩赐,用以在无声息中拯救他徘徊在人间的魂灵。然而他是见过休克窒息而死的人的—那医院的本白床单上,躺着一具冰冷的尸,手指像一对幽蓝的鸡爪,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窒息而死是最为痛苦的死亡之一。
他痛苦的叹息着,因为想不到称心如意的,安适的死法。
杨璧成辗转反侧,最终身看着未拉直的窗帘顶部,那里透出一块弧状的黑粉,又在孔雀尾羽一样的蓝色中混着点朦胧的淡黄。这颜色有些玄奇意味,像幼时从婆子丫头嘴里听来的古言诡话,狐精黄仙化人迷惑夜读书生时的脂粉气,有妓子之流独有的香腻感。
他忽然发现自己出了汗,腰侧隐隐的濡湿。咬了下唇用指腹去抹,凉飕飕的皮肤划过温热的腹部,他慢条斯理地伸手去解长裤的束带。
夜色中被霓虹吞没着的,一点点消退的孔雀蓝,神秘地离开了他的视线。杨璧成没有见过活的孔雀,但知道若它们有实力将姓名冠在这种颜色上,是绝不会难看的。又由孔雀蓝,想到喜欢孔雀蓝的女人。他开始好奇地设想杨振泽这样的人——会喜欢怎样的女人。他很少、但也偶尔会去舞场,不知杨振泽有没有精神或□□上钟情于哪一位女士,而那女士恰巧钟情孔雀蓝的衣衫呢?他认真的思考着,杨振泽是留过洋的,说不定会心仪洋人。金红头发的白皮女子也别有魅力,只是太高,且看不上面目扁平的中国人。
想到此处,杨璧成摇了摇头,或许并不是人人如此。租界里也有许多白俄妓女,她们的魅力在逃亡之中虽然残存,却仍难逃消减的命运,最终落得一个仰仗男人而活的地步,和土娼一样不敢再谈“看不看得上”这件事。
好奇冲淡了最后几分与死有关的疑惑,有什么反而夹在其中,渐渐升腾起来。杨璧成像安抚从死亡的想法中脱逃的自己一般,伸出手去。他不知该先想狐狸精还是洋女人,但热意却先爬到脸上来了,有害羞和惭愧。在旁人家里的客房做这等事,是很不像话、不成成样子的。
杨璧成贴着床垫的背上开始出汗,略略生出些发痒的刺痛,但很快又释然了。这未完成的一切,成了一种小小的反击和报复,他神经质地喟叹,于上流的公馆里做着隐晦的事。
桌台上有一盏绿玻璃壳子的灯,不知为何在幽暗中透出些发灰的光,像一只无神的眼半垂着,不屑于看他的窘态。
杨璧成嘴紧贴着左手食指,牙齿隔着双唇去碾覆在骨节上的皮肤,钝痛缓慢的挤压着。他又开始不停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不慎弄破了,一股血腥气冲出来。
他无声地笑着,带着一种难消的哀愁,泪水顺着眼角沁出来,又滑下去。杨璧成知道自己完了,他走上自己母亲的老路,求死而不敢死。这种哀愁影响了他好不容易泛滥起的的欢欣,一豆星火湮灭了,甚至还没有硬起来。
杨璧成身为男人的自尊在翻来覆去的惆怅中消耗殆尽,而后甚至感慨着,不成也未尝不是什么坏事罢,免得再起身漱洗。
这念头一出,他便再难忍耐地嘲笑起了自己。
他活得不快乐,想去死;想到死,心生忧怖,宁可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