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胎滚过几条街,杨振泽停下车,高大的门前是两个印度人——上海人唤他们作“西崽”,不是很友善的态度,正如洋人看蜡黄皮肤的亚洲人,也不是很友善的态度。自从老佛爷逃去了热河,天朝上国的姿态就摆不出来。没有这样的谱,连自家人都看不起,到处都是太平军,草民们都不服管,更不必说番邦蛮夷还有坚船利炮。终于有一天,失了龙庭了,没有皇帝了,天下大乱了。
两个西崽认出了车,匆匆过来要开门,杨振泽请他们离开,回头看一看杨璧成的睡脸。眉长而浅,微微蹙着,有种不可言说的哀愁藏在其中。他忽然下了车,又极轻快的从后面上去,坐在了杨璧成身边,侧过脸去吻了吻他的唇。冷而柔软,有抿起的浅浅弧度。
他想这一定是杨璧成的第一个吻。原本等也是可以的,只是未免是要等一阵,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有机会就不必放过。然后他又有些后悔了,大抵是想这样有纪念意味的行为,应当要小心珍藏的,不该在车后座就轻而易举的解决掉,想了一会终于释然,因为杨璧成不回应的便不算相爱的吻,只能是他单方面的馈赠。正如金发爱神的箭要命中两个才能弄出一番死去活来,无畏的玩笑是不必记一辈子的。
杨璧成在半刻钟后被唤醒。他抹了抹衣衫后片,下车和杨振泽一道往商铺走,有些羞赧于让他等候,轻声道:“你早些喊我就好,不必等啊。”杨振泽笑道:“今早就看大哥没什么精神,初来乍到没睡好罢?没事,若一会还想睡,去我铺子,里头有睡觉的地方。”
这说的是他手下的厂子,杨振泽也很谦虚,因为义升绢纱决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很有名的洋布大户了,每年要交很多税钱,且开业时副市长都来剪彩。极低的一声响,冲眼的白光最后留下一张头版上的照片,半个上海都晓得有了很大的绢纱厂子。但杨璧成不知道,只是笑了笑。
“半年这里还叫‘新天地百货’,之后老板没了,父亲寻了几个朋友盘下来,如今改名‘寰宇’洋商行。”
杨璧成便看到一座很高的建筑,仿欧式,敞亮而大气,“寰宇洋商行”的标牌在三楼的顶上竖着,穿着摩登的人群就在其中。最近有许多外头人往上海来的,都带着大把的钞票和金条。因为外面靠不住了,连东西都买不齐全,每日里提心吊胆就怕没有活路。那么一旦到了上海,看见歌舞升平,终于放了心,可以从衣食住行里解脱出来,自然好买买东西吃吃咖啡,恢复到暗无天日之前的花花派头。
杨璧成听了杨振泽的话,有些诧异地问道:“这……是父亲的?”
“不。是一道盘下的,似乎有四五家人出资。”
“哦,原来是这样。”杨璧成因为早上的事,还不想多提父亲之流。于是沉默下去,任凭杨振泽将他领进了门。
杨振泽自然尽心尽力,掏出十二分的温存来融化他。先买了一对镶蓝宝石的银袖扣,来配他还未成型的正装。一块牛皮带子的钻表,看上去就十成十的贵。领带买了一打,可以不间断的换整整两周,都是不同的花色,内敛又优雅,是时兴的款。而这时杨璧成已经掏出钞票不让他独断专横下去,“振泽……太多了,够了。”
可是哪里够,杨振泽几乎是要给他从头到脚换上新东西,把先前带来的马褂背心长裤都丢个精光。
到了午饭的时候,一波又一波的新东西扔进了车后座,杨璧成坐到了副驾,面有难色地看着自己瘪下去的钱包。
“振泽,这回一买就够了,我要用十几年都用不完。”
“说哪里的话,明明要替大哥添置些日用,倒让大哥自己来付账。”杨璧成虽然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大少爷,但是不会估到上海洋行里一条领带多少钞票。他唯晓得袋袋里的票子在苏州能买好多米粮,便咬咬牙豪放点奢侈了一把。好在杨振泽拿了执意要给的一叠票子,说是够了,自然补了多少不会去提。
“那末,大哥赏光同我去吃西餐罢。”
“呃……好。”杨璧成本想说不必破费,想想家里还有一个秦姨,一个刘妈,全是不好相与的狠角色,不免脖颈里先出了几滴汗。他匆忙用手背擦拭,心里是真怕了。
拐了一条大路,杨振泽带他下车,两人上楼,原来一早订好座位的。杨璧成不禁又有些受宠若惊,虽然他自来到上海,便一直处在这种暧昧不清又难以自拔的受宠之中,现在不过两日,却已经惊也不惊,反倒自觉受用。他大抵知道杨振泽对他的温存是意有所图,可他生来就不讨父亲喜欢,图来图去没甚用,总之哪怕老头子有一日驾鹤——因为生疏,也不觉得忌讳,都不会给他几分家产。
思及此处,杨璧成看了看杨振泽俊朗的侧颜,小心翼翼吐了一口气,得过且过,有快活日子那便多笑几天罢。他早知道世上有些人癖性如此,遗老遗少中尤其多,但不想新青年杨振泽也有这样的心思。渐渐地想到,自己原已入了早年看不起的那些放任自流之辈中,如今却也是寄人篱下,不顺从便要饿肚子的了。一条路是受人冷眼且饿死,另一套路是受人冷眼且苟活,活着有什么不好。伯夷、叔齐死在上海,倒要被人耻笑。
何况那衣衫,是真的新式又好看。他在东洋时不敢乱动银钱,生怕家里的其他堂兄、表兄的媳妇子总在暗处说“书不会读,钱么难得个会花”。如今一经脱离,杨璧成在缅怀旧日之中,又隐隐藏着说不出口的欢喜。
怎么在十里洋场,全中国最繁华的地方,还能饿死?傻子,傻子。
他浑然不觉杨振泽这一步一步,不只是有想法,而已经把他扣在了网里,捉牢了就要生吞活剥的。
菜很快的来了,还有冰淇淋装在玻璃碗里。杨振泽柔情款款地替他切,就差叉好了喂进嘴里。杨璧成闷了头吃,总觉得一片西装革履之中,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啊……你是,杨壁成!”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很惊喜地说,杨振泽正将挖了冰淇淋的勺递到杨璧成的手中,闻言顿了一下。来人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容貌颇为秀美,甚至有一两分压不住的艳气,这是风月场里混惯的高手,红罗帐中常遇的英才。可还远远不止这些,杨振泽看着他,是有几分面熟,想来前些年见到过,但没了清晰印象。
“啊啊,李师兄。”杨璧成很欣喜地看着他,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开心地说:“真是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了。”
“如今来上海了?在哪里高就?”
“这…其实也还没有来几天,前日到的,要去家里的工厂去做事。”
“极好极好,现在国内是兴实业的,看来璧成也要投身于此,有志青年嘛!咳……许久不见你了,如今一看,倒是觉得我自己老了很多。”这位李师兄似乎还有事,与二人客套了两句,留了号码与地址,欢迎杨璧成来寻他一道玩,随即走了开去。
杨振泽看了看,地址在上海一间旅店,心猛地一荡。
“大哥,你这位师兄姓李?”
“对。留学时认识的,姓李,名祺卿。怎么?”
“啊啊,无事,想到个人,应当不是同一个。”杨璧成没有追究下去,杨振泽也已经把和善的笑挂起来。他清楚的很,李祺卿,各种意义上军阀李啸辰的人,而李啸辰又是惹不起的河南土皇帝。他十八岁那年的元月初四,与父亲在市长的欢迎酒席上给他敬过酒。李啸辰那时风头很健,却一整个人收敛着气息,已经有了上位者那种威而躁的做派。整个人凶狼饿虎般的威严,旁人在他面前并无一个敢造次,除了李祺卿。那一日,李祺卿就在边上,一副不情不愿油盐不进的样子,用枪托去砸他的腿面,李啸辰却很纵容他。
如今只希望杨璧成真的只是偶遇这位师兄,而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