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知道是梦,只是惊了一惊。但听得身旁传来女人的声音,倒是真的令他骇然出声了。
“谁!”
昏黄的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惨白,床边弯着身子的女人忽然跪下,叩首道:“回少爷,老太太叫吾来伺候少爷。”
杨璧成才看清了她,一个面容清秀、身形尚小的丫头子,穿着蓝布粉花的长衣,扎出肥短的裤脚。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脸上嵌着黑洞洞的、惊惶的眼,直直地看向他。两枚细细的纹银坠子打颤,像雨滴挂在耳上时刻要落下去。
他认出这是老太太一直带在身旁的端茶丫鬟——叫小秋,另一个丫鬟叫小冬。
杨璧成与她没有什么交情,更没有需要年轻女子半夜进房伺候的毛病。再一步讲,小秋来得着实不巧,杨璧成不仅未感着半分旖旎,反而被唬了个心惊胆战。他摇了摇头,对小秋道:“唉。侬……侬回转去罢。”
小秋像没听见一般,蜷在地上。
她不言不语,半晌后动了动。一双发颤的手摸到自己领口,纽开青粉色的盘扣。
“侬做啥体……?……啊?”
杨璧成瞪大了眼,咬住唇,满心里只有一句话——是老太太叫她来的。没有半点红袖添香的朦胧**,他的心被扎开一个口子,流淌出浓浓的悲哀与不可置信。
杨璧成猛地起身去摸洋火,点燃了一旁的残烛。屋子光亮起来,而小秋仍然衣衫单薄地跪在地上,两只青白的手按在胸前,用哀求又渴盼的眼神看着他。
“吾不用人伺候!”
杨璧成披上衣衫指着门,高声请她出去。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炸响,弄的自己也吃惊了——他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凶相。
他从未对一个人如此凶相。
杨璧成陡然想起老太太那碗羊血、那瓶益寿糕,终于感到恶心至极:“……小秋,侬起来呀,回转去困告!”
小秋的面容变得煞白,她浑身都在颤抖,鼻腔里发出并不尖利的“呜呜”声。脸上的胭脂仿佛没抹开似的,从眼角到脸颊浮起一层粉色的颗粒,可因为她的青春与年少,这面容的花妆并不丑陋,只是平添几分滑稽。她嗫嚅着,不断重复又重复一句话,起先杨璧成的耳中嗡嗡作响不曾听见,半晌后,那话终于清晰起来。
她不停地说:“老太太叫吾来伺候少爷。”
杨璧成也颤抖着,主与仆对视,他看不懂小秋的表情。而他的脸上,不时闪过与她近似的恐惧、叹息、哀愁。又或是他独有的——无法言说的气愤,最终,更深露重的冷意又透过窗盘爬了进来。
“走罢!”他说得斩钉截铁。
小秋不停地摇着头,扶着床沿立起身,十个手指紧紧地掐着掌心。半晌她低着脑袋,平静道:“……我已经进了少爷的房,无论有没有做什么事情,我都是少爷的人了。”
一双小脚在杨璧成渐渐生出漠然的眼下踌躇着,包在青色的布鞋里。鞋子的主人发话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悲:“少爷不要我,我只能去死了。”
杨璧成看着她。
小秋煞白的脸,煞白的唇。她站在那里,像杨璧成母亲放在房中的神像,煞白的存在着。
“你……”他张开了嘴,又闭合。
我都不敢死,杨璧成怔怔地想着,她一个小姑娘……怎么敢死。
她一定不敢死!
杨壁成的怔然立刻转作了愤怒,她这是诈我!是逼我!
所有人都在诈我!都在逼我!
他立刻想明白了,拿定了主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扯下了套在西服上的丝绸套,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扯出一把钞票,塞进小秋冰凉的手里。
“小秋……小秋,听我说。我不是厌恶你,我……我只是来这里一趟,你懂吗?你……你可以嫁个好人家……你要嫁个好人家!你!拿着钱!”
“我不是……我没法……你拿好!我回去可以再给你汇过来!”
小秋的手无力地垂下去,五指松开,撒了一地钞票。
她站在房中,不出声地流泪。泪水顺着消瘦的面容滑落,滴在地上,成了边角都在颤抖的可怜印子。
“少爷……老太太让吾等着你……这是吾的命!我一进宅子就开始等,老太太养着我,等到现在……七年了!”
七年……
杨璧成看着小秋的脸,胃里天翻地覆,几欲作呕。他不知道她年岁几何,但决计不是一个能做男人姨太太的岁数!他狠狠地摇着头,后退着,一直退到房门前。
忽然,他发现门外有两个鬼魅一样的影子贴在那里,那是两个老妇。她们正大光明地将耳朵粘在门前,窥探着屋内的动静。
“你……你多大?”他看着一动不动的两个影子,连血液都凝固了。
“回少爷……十四岁。”
十四岁!
孩子的年岁!杨璧成捂着嘴冲出门去,宴席上吃掉的那条大头青鲢在腹里搅动着。
他恐惧地看着头顶的月亮忽然没了,消失了,被吞没在云层里。黑灯瞎火之中,杨璧成一把拽下外套冲出门,带倒了挂架,也带倒了门前听喜的两个老妈子。她们跌跌滚滚地摔下去,险些绊倒奔逃的他。
杨璧成无限惊惶地听着她们的痛呼,一整座黑暗的大宅,渐渐对他亮起了灯火。像一只匍匐的兽,缓缓的睁开它的眼,看了过来。
小秋还站在原地无声地流泪。
“不……不!”
一条木头横在那里,杨璧成狠狠地抓着,想让它快些滚开。他跑着跑着,竟然摸到了无人把守的偏门。
终于,杨璧成胜利了,他扯走了这条木头。粗糙的木屑在他掌心刮出无数细密的伤口,流出星星点点的血来,摸着有些滑腻。
宅子里的声音渐渐地响起来了,蜂蝇一般嗡嗡盘旋在耳边,他不敢停留,只往外面跑。夜色很黑,星月消匿在行云中,他的前方是一片困顿的暗,风是钝的,路却是轻,打着卷把人往后头推去。
他没有前途,身后却是一座渐醒的大宅——困死过无数的男女,现又要派出许多狱卒来,要把他也抓回去,困进去,吸干他的精气,叫他也成为祠堂里一座忠孝两全的神像。
他又想起他的母亲来,这苏州乡下守寡一般活着的贞洁女人,大太太!她就耗死在这座大宅里,就徘徊在这座大宅里,永远看着他!
“嗡嗡”盘旋的声音渐远,一队细链般的火把游了出来,要来找他。
“大少爷……”飘渺的音唤着他。
“大少爷……”摄魂的音寻着他。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老太太给他叫魂:“阿成……阿成……”
他知道了,原来他们那时就起了打算,要把他叫回来!要把他和杨宅锁一块,要把他也塑成一具祠堂里的神像……
“我不能回去!”他对自己说:“我宁可死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