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璧成脱下西装,重新穿回软缎马褂,去主厅见人。
老太爷杨镬、老太太杨顾氏皆穿着绛红的缎衫,外头包一件鼓鼓囊囊的泥金马甲,再披黑狐、褐狐皮子大衣,白生生的皱纹面孔区别不大,只是一瘦一胖。
杨璧成跪下磕了头。
“回转来就好,坐罢。” 老太爷掌心里滴溜溜地转着两颗青丝白玉,并不怎样寒暄,开口道:有一桩事体要问侬。”
“嗯。”
“侬父亲替侬寻的工作哪能样子?”
“在面粉厂里做经理,一切听伊拉安排,还蛮好。太爷、太太弗要担心。”
“这样讲,便是已立业了。”杨镬摸摸自己唇上的白须,神色和缓了几分,道:“先立业、后成家,是好额。”又询道:“侬父亲可给侬说亲了?今年也弗小了,侬父亲在侬格年岁早娶了夫人。总归要对侬上上心,大儿子么!”
杨璧成想起父亲说起的祝红蔓,小心道:“父亲前些日子讲了一个,还暂未见过。”
“哦?是怎样的人家。”
“伊讲是副市长正房太太的侄女,也留过洋的,说家在苏州城里面。”
“唔……!”老太爷闻言摇了摇头,手摆过去:“弗来,弗来!”面上神色是不满中带着鄙夷了:“男人留洋也便罢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去见见世面。侬父亲是哪能回事!寻这种女学生子不是胡来么,洋人的地方,是她们去得的么?”
“叫伊重新寻过!”老太爷越想越气,暗紫的手杖往地下一戳,“哪能这样乱来额,传出去不好做人了!杨家寻个长孙媳妇,寻到留洋的女学生子里去了,伊就寻不见懂事的女子么!”
“是……是,我回头与父亲说。”杨璧成不敢与二人对视,索性低头去看四只灰色的鞋面,一对大些,一对是缠过的小脚。
老太太杨顾氏极悠长地叹了一声,摸着耳旁那滴青绿色的翡翠,缓缓开口道:“侬与阿成发什么脾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是伊能决定的?”她掀起眼帘,露出两只黄褐的轮。
“……德生或是为了阿成的前程呢,何况又是苏州本地额宁。过些辰光唤德生回来,好好商量,问问这女子是什么底细,若不成,再寻一个脾性贤惠的。”
她言罢轻咳了声,一旁有个小丫头上来添茶。
“伊办事体,总是不让人省心的,寻个方正的女子多好!”杨镬又是抬了手杖重重落下,砖里“咚”地一声。
“是额,端方些,好生养的。”杨顾氏再叹一声,接过茶水饮了一口,轻声道:“阿成苦啊。小小年纪读书读得苦来,外头念书念得苦来……现在又在外头做事了,总是缺个贴心人照料。”
不多时,先前不认识的那名老妇来服侍杨镬、杨顾氏梳整,预备过会赴宴。杨璧成跟着赵妈一同下去,有种脱离苦海的轻松感。
在后头立着,杨璧成看到后厨延伸而出一条血污构成的细河,里头缀着银灰的鳞、碧绿的胆、黄白的膘、泥金的籽,是浓赤中的斑斓。本家的仆从、婆子并镇上请来的帮厨蹲在其间,手起刀落剁砍下去,屠鸡、宰鸭、杀鱼,切出大块肥腻的猪肉,丢进瓮中熬烂。
赵妈抱着臂站在边上,笑眯眯地看旁人忙碌。又与杨璧成攀谈起来,竖起大拇指:“大少爷有出息额,果然读书人、识字人弗一样格,神气来!”
杨璧成询道:“最近老太爷、老太太身体如何?”
“好来,吃的进、睡得着。”她笑着,忽而神色一转,有些凶相地对一旁走过的、旧黄衫子的女人呵斥起来:“叫侬到后头看着,哪能又跑到前面来了!”
那婆姨匆匆点头,低着头往回走。
赵妈摇了摇头,很是无奈道:“整日魂灵不在身上……要不是老太爷心善!这等有吃有住的活也轮不到伊!伊是真格弗上心,做事体要不得。”
杨璧成于是道:“伊是怎样一回事呢?”
赵妈道:“伊,原先镇北的杨水男媳妇,我干妹叫一句六姨的。男人害伤寒死了,又没有生个儿子傍身,只有一个得痨病的女儿……个么田地分给她,到时候要是做嫁妆给别人了,不是白做一泡么。老太爷么就想,分分给她男人兄弟,那么大伯叔叔帮她打理,给她粮,又好保住家产,那蛮好格么。”
“唔……”
“伊一天到晚病怏怏,有田也种不来呀。而且,伊的女儿也病怏怏,这哪能办?老太爷仁义,接了分家的事体。”
“那,然后呢?”
“伊倒好,不领情,说欺负伊孤儿寡母!哦哟,笑煞人了,伊哪里有儿子?一天到晚哭,前一月女儿也病死了,伊又跑到大伯叔叔那里要寻死。”
“她女儿死了?”
“死了。老太爷多么仁义,同意伊在这里做个佣人。有得吃住,做做事体,蛮灵光额。”赵妈咽下一口唾沫,笑嘻嘻地对他道:“一个女人死了丈夫,总归就是这条路。”
杨璧成的冷汗涔涔而出,很快地寻了个借口离去了。一回房,便去摸箱包夹层里的半包“哈德门”,然而不仅摸出了“哈德门”,还摸出了一封信。
说信却也不算信,是杨振泽折的两折纸。上面写着彼得拉克《歌集》的变体:
我一直在等待着你的音讯,
我热恋着的可爱的心上人,
我不知自己的思想和语言,
希望与忧思折磨着我的心。
他把信握在手里,临宴,却又用烛火将它烧了。
夜晚的寿宴是冗长的欢庆,一十六道大菜酱红赤绿,腿脚边飞着夜蛾与蚊蝇。
杨璧成昂首直辈坐在老太爷身侧,浑身透出“规矩”两字。
忽而“咯噔”一声,杨璧成从迷迷瞪瞪中清醒过来。睁眼是红木顶上雕出的鸬鹚与荷花,心中略略一惊——那鸬鹚的喙不知何故,极为显眼地大张着。
隔着帐帘,烧剩两寸的烛燃着半明半昧的光,映出门外虚虚晃晃的影子。还有些窸窸窣窣不知是风声还是水声,似远又近地一浪一浪,飘过来又飘过去。
杨璧成忽而有些心惊起来,起身问一句:“是谁?”外头极恭敬地回了,这才听出是来时替自己拿衣服的小大姐。
“……啥事体?”他想起这人似是赵婆子嘴里说的“六姨”。
那女子嗓门压低了,怕惊扰什么一般小心道:“……回少爷,是老太太让吾拿点羊肉来。”
“进来吧。”杨璧成不愿看他,便转向一旁,想着那封已经融成灰烬的书信。
门发出幽幽一声细响,杨璧成听了心慌意乱——像什么山魈鬼魅在暗处藏着,本还没有机会,如今伺时而动钻了进来。再看六姨束手束脚地探着头,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心中愈发气闷。想着你既来了,便大大方方推门,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但转念想起赵婆子的闲言碎语,又怜他是个可怜人,究竟没有发作。
六姨不知杨璧成想了甚多,双手托着一只黑木盘,盘上一掌来宽的白瓷碗,冒着同样白生生的热气;一拳大小的青瓷碗,层叠堆着五颜六色;黑黢黢的一只瓶,里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杨璧成看着不觉有异,可凑近却嗅到一股膻味,但又不是寻常的羊膻味,反而透着点腥腻。于是抱着胳膊起身,一眼看见满碗黑红的羊血上,飘着几块肥黄的肉脂,是碗热汤。
他立时想起禾家湾人一把尖刀,对着羊喉咙戳下去,手起刀落、一剖两爿。羊皮剥去,同样黑红的血不淌不沾、汩汩而出,顺着刀不断地涌进钵头里。
他立觉反胃,过了白瓷碗去看青瓷碗,见里头黏黏腻腻是染了色的软糕,更失胃口。只不好违了老太太的好意,询六姨道:“罢了,羊血太腥吃不惯。那黑瓶子里是什么?”
六姨将木盘搁在桌上,挽了袖口要去开,被杨璧成阻止:“不急,我只问问。”
六姨低头应了一声,道:“回少爷,这是老太太请人做的‘益寿糕’,专给老太爷、少爷补身。”
杨璧成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想起这“益寿糕”乃是甲鱼和小羊羔同煮至烂熟后捣制成,胃中愈发翻滚。又有羊血在前的腥腻,简直不知将眼挪去何处是好,最终道:“软糕留下,其他侬自己吃罢。”
六姨跪下磕了个头,似蒙了厚恩般,木然道:“谢少爷。”
杨璧成本欲让她免了扣跪,又想起老太爷、老太太最讲规矩,终是没有说话。且他今日来,说不准几日便走,何必自作主人般行为。不多时六姨端着羊血和“益寿糕”离去,他捻了一块黄米糕,许是做得不好,又或是放的久了,入口没滋没味。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打了两更。老宅里的丫头子在墙角点了蚊香驱些秋日的咬虫,烟雾便缓缓溢出来,小脚走动间带过丝丝缕缕的轻灰。杨璧成换好内衫,缓缓窝进染着香火气的被褥里。烛焰又燃了半刻,点点残泪落在铁台上,一晃,灭了。
屋中黑下来,天上的月愈发分明。
今日关于未来妻房的种种问话,令杨璧成忽然觉出些好笑的意味。往常他并不认为杨德生与杨镬相似,但世上之事都有命数,总是定好的,该是便是,正如哪里会有不像的父子呢?这两人对祝红蔓的态度全然一致,着实是父子中的父子了,那一个女孩子——父亲、老太爷,谁都不曾见过她本尊,可只因是留过洋的女学生,就知道绝不能配给他们心中的继承人!
杨璧成不由得叹息了。难怪姻缘是极难的事,他与祝红蔓好,于此是不成的。若不与祝红蔓好,于彼又是不成的。
望着一点点透进来的昏黄月光,杨璧成的睡意和白日忙碌的酸胀一起,在身子里渐渐泛滥开来,只是周围似乎有着永远挥之不去的香火气味,令他想起终日停留在佛堂中的母亲。
模糊中,几个麻衣妇人在素和尚的引导下作“八八敲”烧香点烛,远远捧着七套纸衣、扎好的仆童、侍女与瓜子锭,看着火舌将它们吞噬了,送给长眠地下的女人。本门图的一名道士并八个鼓手穿着土色的袍,吹打声中念起旁人听不懂的咒语,一旁盘子里有三素、纸马和香烛,还有路人也可取用的供团子。
还有被大烟膏子掏空了身体的远方娘舅,像一块烂肉瘫在藤椅里,不时吐出几缕死气。
他接过杨璧成递来的猪血白豆腐汤,露出黑黄的牙,劝他节哀——伸手搭在他的臂膀上。
过了三更,杨璧成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