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泽得知杨璧成的消息是第二日上午,他正与秦家一个远亲——如今在港务处的,其干弟姚之恺要探探黄兴地皮的口风,寻了关系来找他,于是坐在咖啡馆里谈生意。
姚之恺的太太姓孙,笑眯眯地将牛奶搅进丈夫的杯里。她额间扑着一点香粉印子,灰色呢子帽上缀着白珍珠帽针,盖着卷曲泛黄的发。做派不同于寻常的上海女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洋盘腔调,杨振泽见了这等态度,顺水推舟地问她的来路。
姚太太的白桃脸上露出些笑容张口欲答,姚之恺极为亲昵地笼过她的肩,絮絮介绍起来。据说是华裔——早在爱丁堡定居的一家,年轻的孙小姐去到伦敦念书,竟遇上自己的姻缘,成为了姚太太。
“原来如此,这倒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杨振泽热切地说着,与他聊起伦敦的大学,忽而同呼巧合——他旁听运筹学时所遇的某某教授,竟也教过姚氏夫妇。三人平白多了校友身份,故知相见一般欢喜,为学生时代举杯,多添了一盘奶油卷。
聊的差不多时,杨振泽彬彬有礼地送两人到车前,准备先回公司,再去银行办些单据。
手下人开了车,过几条街。他下来便往门内走,却不料一旁蹲着个混混模样的人,见到杨振泽,丢了手里的烟屁股凑上来。杨振泽的手下一拥而上,要将他拖下去,他却大叫:“有位杨先生叫我给你带句话!”
杨振泽蹙眉,问:“哪个杨先生?”
“伊没告诉我。”那人搓了搓手里的一粒东西,十足的赤佬腔调:“不过伊给了这个。先讲好,我替伊传个话,侬弗好要走的。”
那是一颗和田玉刻出的袖扣。
“让伊进来说话。”杨振泽点点头,手下人都松了手。
这人一进来,立刻开始抱怨保安茶房拦着他不让他进,絮絮地讲。杨振泽从皮夹里抽出两张票子,推到他面前:“伊在哪里?”
混混满面笑容的收了,说是在码头边遇到的杨璧成,他要自己来带一句话,请杨振泽接他,不要回家。
杨振泽想他定是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才连夜回了上海,略略有些忧心。但手头还有单据之事要往银行处理,着实分身乏术,便有些犯难。又念他既能寻人传信,大抵还不到最差的一步,还是决定先往银行去。
于是对惯常使唤的人道:“换辆车子,去他说的地方接人,回露西园路。”
回头杨振泽做完手里的事,终于可以将关切的情绪全然放出,问了去接杨璧成的手下人:“他怎么样?”答的是:“还好”。于是七成担忧也就散了,只当他是在老宅子里受了气——在城里住得久了,其他地方总有不便,两相比较之下置气也是寻常。
杨振泽到了两人的“爱巢”前,整整衣衫,推门进去。
沙发上铺着内间取来的被褥,屋内是一片狼藉,满是泥点的长衫松松地落在地上,像副夜奔的地图。团着青灰色的裤子,鞋子一只翻着、一只不在眼前——仿佛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他没有见过杨璧成这样的“不修边幅”,便更好奇在胡闹什么,笑着走到内间,喊他。
“啊呀,这里遭了土匪么?”
而杨璧成却从被褥下钻出来了,墨黑的发**地贴在淡白的脸上,两只眼圈通红,是惊魂未定的模样。
“……我睡着了。”
杨振泽被他憔悴的脸吓了一跳。上前把人揽进怀里,惊觉杨璧成浑身都在打颤。他伸手探了探自己额头,又探了探杨璧成的额头,急而微怒道:“怎么烧起来了。”
杨璧成不做声,下巴抵住他的臂膀。眼珠一转,泪水瞬间溢了出来,滴到杨振泽手背上。
“侬病了。发寒热……哪里疼?哪里疼告诉我。”杨振泽用被子将他裹住,又怜又气:“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我去寻药。”
“不必!”杨璧成摇了摇头,孩子一般地拽着他的衣角:“我就是累的,热气发出来了。”他没了骨头一般倒进杨振泽怀里,哀然伸出空落落的右臂给他看,嗫嚅着:“……手表没了。”
“怎么?”杨振泽知道事情不对,揽了他问:“怎样一回事!谁敢欺负侬?”
“……我到了镇上,没钱坐船,拿去换掉。”杨璧成摊开掌心,露出红肿的擦伤,满脸绝望道:“我只有走,那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杨振泽把他抱在怀里吻着,做一种安抚,让杨璧成不怕、慢些说,又挂电话让手下去买些好克化的东西。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描述着昨夜,越听越是心惊胆战——当真是骇然的恶梦了。
“老太爷去替旁人分家,做得却是吃绝户的事体!”他红着眼圈,“那女子,活着却像个死尸,青黄的脸!我不敢看。”
“嗯……唔。”杨振泽应着,低头去吮他的泪,“不怕了,不怕了。”
“赵妈告诉我说,寡妇都是如此!可寡妇也是人,也要吃米粮。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你想,她还有什么盼头呢,地也没了!赵妈还与我讲,这是老太爷的仁义。”
“哪里的仁义是如此的?”他贴着杨振泽,仍在发抖:“你见得多,告诉我……哪里的仁义是如此的!”
“……但我没有说一句,甚至不敢觉得气愤,因为那是老太爷分的家。”
“他们让他去分家,都同意了的。”
“夜里,小秋摸到边上来,说是老太太唤她来伺候我。老太太……这样快!她白日才说我无人照顾,天黑就将丫头放过来了。门外还有两个老妈子在看,你能想见么,那两人伥鬼一样地躲在那里,看我要对她如何!”
“她才十四岁!她站在角落里等着我,说伺候我是她的命。”
“太荒谬了!”他神经质地叫着,又一道泪水涌出来,“她怎么有这种命?”
“我…我在那里住了二十年,她说等了我七年!”
“我在山丘上旁人的谷堆里躲了一夜,天擦亮就奔去镇上,想坐船。……可钱都给了小秋,只能用表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