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小姐的影子还未见着,杨璧成又得了新的差使。
杨德生接到苏州来信,老太爷亲笔生辰要大办寿宴,唤儿子与长孙一同回去。但一家之主毕竟忙碌,立刻往南京出差去了,喝人寿酒的美差便落在长子杨璧成身上。
“这时候倒想起了我”,杨璧成一面想,一面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送杨德生出门。
“侬早些动身,弗要误了时。”杨德生和颜悦色道:“……把自己收整收整,到底从上海回转去,弗要让人看笑话。”不等杨璧成回话便上了车子,极快地走了,是公务繁忙的模样。
于是第二日刚刚过了午,杨璧成就立在厂前等杨振泽。昨日讲好是他空出时间来接,于是早早地站在门口,预备乘车到码头坐船。
天有些闷,风里夹着灰尘,直往人脸面上扑。杨璧成用袖管笼着口鼻,闻见衬衫里透出一股温热的香气,细嗅之下颇有些熟悉,再想却是某人的巴黎男士香水,脸立刻红了。不多时转角传来两记喇叭声,杨振泽摇下车窗唤他:“该走了,东西带齐没有?”
杨璧成笑了笑,快步上前把箱子递过去。杨振泽接了放在身侧,伸手将他拉上来,对手下人道:“开车。”又柔声对杨璧成道:“这个时候不见得堵,但坐船还是早些去的好。”话间臂膀绕了上来,搭在杨璧成的腰里,又轻抚缓揉着他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挠着。
“那边催得这么急?”杨振泽贴着杨璧成的耳际,盯着他白皙的脖颈,唇齿间发出几不可闻的呢喃:“早么不说,事到门口了也不想着打个电报!送信来……费时费力。……我不想你回去。不许你回去。”他把指尖插进杨璧成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在一小块软肉构成的平面上来回刮搔,带着酥酥的痒意。杨璧成的手开始颤抖,夹紧了他的指尖。
“没办法,老人家要做寿。父亲叫我回去……多替他尽孝心的,总归不好不去。”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间透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求饶意味,那是万事都由旁人决断,他从来不好自己做主——如此,怎么肯多责备他?且面上露着柔软的可怜相,蹙着眉头咬着唇,是杨振泽极其喜欢的那种讨好。
这不是他曾经“坏”的心思,这是一种略微带着痛楚的感情,既熟悉,又陌生,像小时候的冬天,他整个人的钻进了秦三小姐晾晒的皮草里。皮草温暖柔软,带着一点腥气。他是背着秦三小姐的,因为身上粘了毛发,像个偎灶猫,不像个小少爷。
杨璧成顺从的倚在他肩头,呼吸几近无声。杨振泽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爱极了这个人。
很快两人别过,杨璧成进船舱寻了位置休憩,但四处皆是吵嚷之声,静心不得,只得闭目养神。待一轮太阳滑下去,他风尘仆仆地到了苏州,从市里转小船去乡下的杨镇。搭上青头渡人时,早已有了疲累之意,何况那小船与其说是船,不如说是一叶残舟——实在推板不过,到的时候已是快晚上了。
自杨镇往杨家廊,有一种奇异的光阴回溯感。青石桥边卧着一捆枯黄的树枝,像从未挪过地方一般,从杨璧成的幼年一直卧到如今。而沿街的油烛店、茶漆店、锡箔店都数十年如一日随意地开着,没有人上前招揽生意,只是敞在阴头里,像几个豁开的牙洞。身旁稀疏来回着黑褐长衫、旧蓝布衣的男女,面上透出一股陈旧的气。
可见“日新月异”这词只能配上海,他想。
杨璧成远远地见了自家祖宅,便快步走去。周围有认出他的村人镇民,高声地唤“杨大少爷”——便引来男男女女恭敬的一叠声“杨大少爷”,绕在他身旁看。杨璧成耳旁一片嗡嗡作响,听得他们惊讶又欣羡地议论纷纷,这扮相是在上海发了财了!
杨璧成终于从众人新奇的围观中挤了出去。他望到了儿时常见的石刻牌楼,上头的图案清晰如昨——鹿乳奉亲、芦衣顺母、卧冰求鲤、哭竹生笋……说的是二十四孝,孝感动天。牌楼下竖着一个老红铜炉,四周是烟熏火燎的印子,杨璧成想它不知立了多久,或许二十年、五十年,反正比自己要多度年岁。里头装着臂膀那样粗细的烛,烛旁细细密密插着一圈香,香又没在层层叠叠灰白的残渣里,散出些苦涩的烟硝气。
而今因为杨老太爷的寿,空中吊着好大一轮红字,供着黄纸黄马、百叶粉皮、面筋豆腐、橘子黑枣、青皮甘蔗。六个道士、六个和尚就在牌楼下面、炮仗燃尽的灰堆里盘膝念咒,着实是“返魂飞气,出于道家;旃檀枷罗,盛于缁庐”的盛景。
杨家祖宅前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两盏大红灯笼、两面大铜锣、六尺长的红漆竹片、十二面三角彩旗挂着,上头都写着福、寿两字。杨璧成被等在门前的老仆领了进去,眼前一片浓赤绿黄——摆了十六只大菜的寿桌,是此地最高规格的宴席。
茶水十二,冷盘八,荤菜十六,馒头、糕各八碗,米饭双数,堆了满满一台。茶水是各色糖果、瓜子、水果、饼干、蜜饯。冷盆是海蜇皮、油爆虾、白焐蛋、油氽小鱼、油氽花生、猪肚、猪肝、猪肠。荤菜是大、小三鲜,鸡、鸭各两只,蹄子两只,肉丝两碗,腰子两碗,猪爪两碗。一旁临时竖起的木板上,堆叠着亲眷送的寿桃、寿面、定升糕,是大块大块的粉白。
过了垂花门,便有两个扎着头巾的青褂老妇请他回房换了衣衫再去见老太爷、老太太,杨璧成认得一个赵婆子,另一个不认得。两人身后还跟了个穿着旧黄袄子的婆姨,比她们年轻些,只是身形消瘦的很,捧着他要换的衣衫。
赵婆子笑道:“大少爷回转来就好了,老太爷、老太太欢喜的来,早上就在讲!”
杨璧成轻声应了,同样笑着回:“我换好了就去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