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敬之横尸码头所引发的混乱极快结束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原本掺合其中的佘五爷竟也像翘了辫子,沉寂着久久没有动作。
申江里日日夜夜,潮水从不停息,南来北往的货轮在泥灰般混沌的水域小心穿梭。可码头的几艘船却耗了多时——孙敬之先前买来的烟土,还没有给钱。
船老大也有自己那头的掌柜,先前老规矩,给一半定金,见货给全。没想到人说没就没,不敢空着手回去。只能骂一句孙敬之这瘪三不能改日再死,恨恨地,终日拿着一杆水烟在船上吸,吞云吐雾,立在甲板上头,留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
背米袋的力气人和船头下货的伙计,虽未同他们的雇主一般,陷入有租无处交的迷茫窃喜,却也不免在吃米粮时交换言语,神神秘秘地猜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其中传言尤乱,不过最多最广的还是青帮丁三爷要来管摊子,因为这里离他的地盘最近。
一盘青灰色的天塌下去了,但没有关系,总有新的补上。
两日后,杨家的车停到码头。副驾下来杨振泽,恭恭敬敬绕到后头,开门扶一位老人起身。他气色极好,两鬓霜白,面色依旧红润,手上转着两颗绛色的狮首核桃。
“您慢些来。”杨振泽笑着说,“到时回去,母亲又要怪我,本是要去钓鱼的。”
“不必怕!我外孙的地方,瞧一瞧又怎样?你妈妈……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不管她,不管她。泽儿如今也出息了,外公高兴,哪个敢怪你?!”
回家之前,杨振泽先去见了外公秦慎达,事情说个清楚,日后码头他来做。
秦慎达很欢喜。这个外孙向来很合他心意,又孝顺乖巧,还是最得意的女儿生的,如今又替他在一帮老兄弟面前大长了脸面。他得意洋洋,旁人恭维他外孙年少有为的时候,面上很不屑,仿佛看透了青年人的小打小闹,“让伊去!小小年纪的,在码头跌冲一跤才叫好!”可背里谁不清楚,跌跤归跌跤,可谁要真傻了去动手推杨振泽,秦慎达可会不要命的。他这一波人,也到了耳顺之年,不是拼杀挥砍的年纪,更懂得惜命,于是跟着说说好话,也就罢了。
杨振泽扶秦慎达往码头里去,走了一阵,秦慎达的人来说,丁三爷到了。
秦慎达皱着眉,核桃在掌心里攥得吱吱响。来?来做什么?他想总不过一来贺喜,二来触霉头,可丁三哪里是会客客气气贺喜的人。他也想好了,吐出一句触霉头的话,他就敢与他打,不吵相骂,直接打。丁三做的生意不干净,自己牵扯不说,下头那些算不得兄弟的瘪三们也染着大烟膏子,他老早看不过眼了。
秦慎达年轻时,倒也无所谓贩不贩烟土、开不开赌坊,只一心跟着做活。只是后来有一回,深夜劫了一条烟土船,转手刚刚倒了钱,回家便听说妻子小产,落了一个儿子。
像他们这样目不识丁出来闯江湖的地痞流氓,都比旁人要笃信阴司报应,而大烟膏子与赌坊又是伤人阴骘的玩意,秦慎达心里清楚。这一来,他又气又怕、又悔又恨,转去做了码头管事,没再亲手去沾这些事情。如此这般,直至秦慎达近不惑之年,才得了一个女儿,算上自己兄长先头的两个,排下来正是秦三小姐。
秦慎达人到中年,只得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对秦三小姐十分看重。而秦三小姐也很争气,管帐算计无一不精,算得上秦慎达的左膀右臂。但她到了要许人的年纪,麻烦就来了,求亲的人大多是帮中之人或帮中之人的亲属,看中的就是秦慎达手上那点权势。
为此,父女二人也愁闷良久,一来秦慎达不想将女儿交到这些人手上,纵使他年轻时有攀龙附凤的想法,但轮到他自己闺女的时候,倒就是只求一个平安的。二来秦三小姐也的确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愿一辈子混在帮派里,因为也看多了帮派里女人的下场,所以格外知道惜命。
正在这时,秦三小姐在舞场里遇见了事业小成的青年杨德生,一个有心,一个有意,极快地建立了恋爱关系。秦慎达虽然对杨德生没有什么青眼,但也不曾给过白眼,到后来秦三小姐诞下孩子,或许是出于隔代分外亲的缘故,是真心喜欢杨振泽。并且,杨家祖宅那里并不承认这位嫡孙,所以基本上两家没有来往,杨振泽只认这一个长辈做祖父,两人亲近的很。秦慎达对杨振泽的宠爱自小到大,已经近乎是老人家的习惯,如今谁敢来他外孙的地盘闹事,好,一拍两散,倒时倒要看看他那个靠山马荣生敢不敢帮!
他已是在想如何冷着面来看丁三,眼前刻画出假想敌来,用枪——“嗙”的一声,都不是好东西!
老不读三国,他是很不以为意的,却不想一朝也有了死脑筋。而老人一般最好不要有死脑筋,老糊涂才比较好。秦慎达想着,要清清楚楚做人,一辈子。
杨振泽看他面色不好,扶着坐下,先恭敬地沏了茶。茶是红茶,养胃。
秦慎达点点头,终于有了笑意:“有心啦,泽儿。”还没笑完,唇角又落下去,脸皱起来,像蛛网。
杨振泽回头看,果真有个穿着土黄色绸布长衫的人,戴着一顶羊绒翘角帽来了。身材很宽大,个头倒不高的,脸也很圆很油,偏黄,像脖颈里顶了一个甜烧饼——没有芝麻。见了秦慎达,拱拱手,搓了搓青绿色的扳指:“秦爷,恭喜侬,发财呀。”话不是触霉头,却听得人很不舒服,尾音翘到霞飞路,好像秦慎达发不起这财似的。
“当不得三爷说恭喜。阿拉这里么,小本生意……”秦慎达盯着手里的核桃,咯吱咯吱。
他的话没有说完,丁沅就冷笑着打断了,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但秦慎达也不和他计较,听他嘴唇里翻出不阴不阳的句子:“啊呀,秦爷面上说小本生意,这么一块肥肉,要真当小本生意,我也想要。”他的眼睛里有狐狸一样的狡黠,“嘿嘿,开个玩笑。秦爷和阿拉这种小辈,不要一般见识,平白失了风度。”
“哼!”秦慎达鼻腔里喷出一声,一手揽过杨振泽。“丁三,这是吾外孙,以后搭侬就算是相邻了……你可不要看伊年纪轻,就敢欺瞒伊。”
“这哪里敢。”丁沅笑道:“向来只有秦爷发话的份。”
“下回,带伊认认人。这回,不请侬了,侬不要发脾气。”秦慎达道:“这里附近只有开洋小馄饨,给最下头的帮工吃的,传出去当我欺负侬啦。”
丁沅眉间皱皱,道:“秦爷,侬要拉家里人到帮里做事么?”
“不来,如今的青帮……吾一个老头子,说不像了。”秦慎达摇摇头:“只认认,呵,造化还看伊自己的。如今,不就是伊自己寻的路子么?”
丁沅面上笑意一冷,寒暄几句,走了。他是不信的,秦慎达这老东西,原先便用自己女儿算帮里的帐,现在杜老板还很信他。现在一口肥肉,又被他外孙吞了去。日日说自己不愿管帮里的事,家里好处一分不少捞!
杨振泽不言不语,立在一旁,听秦慎达唠叨。丁沅这个外人走后,秦慎达终于不必给他面子,骂得很厉害。杨振泽倒无所谓此人,这一回之后,连送礼拜山门都不必了,丁沅终归与他相看两有厌。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霞光将码头的脏水也染出万丈金光。贩运烟土的大船,还在上头晃悠,人倒是终究不敢摆出派头抽烟。水鸟落在甲板上,嘴角还有一颗晶莹发亮的鱼鳞。船老大有些愁,先前本以为是丁沅来接货,他要烟土的,好说。可方才都传是老人家秦爷来接货,那是和杜老板差不多时候的人,且性子很硬,不做这些生意,他必得转手出去,那就很难弄的好了。
他想找个机会求见一回杨振泽,打听过,这小少爷是河南李军座的人,在这里接了码头生意。李军座倒是什么都做,就看姓杨的少爷跟哪头多。
秦慎达坐车先回去了,秦三小姐今天回娘家吃饭。
杨少爷倒没想要不要两船烟土,他正问手下人话。
“大哥呢?”
“本来在这里等的,听说秦爷来,避开了。刚刚看见在吃开洋小馄饨,还叫了一碗糖芋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