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阿菊打水烧饭,刘妈帮厨,秦三小姐在落地大玻璃镜前看自己从商场买来“从未有那样好料子”的新衣服。
“振泽!振泽!”
她在前头转了一转,露出很好的腰身。衣服是有半圆形花边的铁灰色大衣,里头搭着米白色针织衫,下面是薄的卡其色长裤。她对着屋子里出来的杨振泽说:“侬看看,今天伊拉都说配的,也买了。怎么回家瞧瞧倒一般般了啦。”有点不快。
杨振泽从来是夸好不说坏的,往镜子那头走。他笑着看着杨璧成蹑手蹑脚偷偷溜下去,简直像个风吹草动就吓昏的大兔子。而偏偏大兔子还一脸无辜可怜,指指他又指指秦三小姐,那是认了怂确实要逃了。
杨振泽立时生出一种错乱的戏谑感,“凯歌却奏凤仪亭”嘛,谁不知道吕布就是败在貂蝉指指戳戳的娇柔样下头的。而他身边一个可怜兮兮的貂蝉,每日里诱着人。那是前脚刚问偷情的屋子好了没,后脚就要乖乖做他的可怜少爷,可恨又可憎。他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掉杨璧成的肉。
于是杨振泽这不孝子,一面看着杨貂蝉匆匆逃走,一面也颇做了一回吕布叛亲——他倒是亲生的,并不是三姓家奴,也没有很胖的姓董的父亲,不过一样不是东西。总而言之是帮着杨璧成逃跑了,一回身按住秦三小姐的肩,左右看了一阵,仿佛认真思忖。秦三小姐哪里想的到这些,只是很紧张的由儿子看,仿佛下一句话就要判了这套衣裳死刑,连大洋和钞票一起送去午门了。
而后,好在杨振泽是这样说:“样子好看的,修长得体。就是老翡翠和金玉镯子不搭。要么……姆妈换套西洋首饰,现在外头许多太太带的。家里有钻和珍珠链子就好配了。”
秦三小姐摸摸他的耳侧,噔噔噔地几个大迈步走开,往屋子里的珠宝盒去。不搭好,她这一桩心思不能了结,也是不要吃饭的。
杨振泽立时往他大哥那里去了。靠在门口,看里屋杨璧成正拿了书在手里,不知道真看还是假看。于是笑着说:“大哥倒是有心向学。”
走过去,拎起来,一本法文书,床上还有一本法文字典。
“啊,不要取笑我。”杨璧成来夺他手上的书,夺了就往枕下一藏。“你纵是会说,也不许管着旁人来学。”
杨振泽是厉害人,先前读的教会学校,是法兰西的传教士老头开的,总有一些基础。而后留洋去的英吉利,先进又文明,除却东西难吃、天气太冷、人也很坏之外,几近没有缺点。欧罗巴一片讲的话都是叽里咕噜,何况学校里什么教授都有,因而西班牙文和义大利文也能跟着念一两句。
再后回国,杨德生的大生意签下来,跟的是法兰西人。他天命之年,英文是吃饭的本事,还时常要讲,但早就不能很好地说法文了。于是儿子理所当然地跟上,苦读一阵,跟着父亲陪着某爵,某公侯,也不知真的假的拿钱买的,四处看建厂的点。法兰西贵族看了场址,又吃了大菜,和亚洲黄皮肤的美人们跳了舞,十分满意,夸赞杨德生的儿子有出息。
洋大人的话就是圣旨,别人说有出息不算,洋人一说,连秦三小姐都面容有光。出去的时候,非常有派头。
“旁人是谁?”
“旁人就是我。”
于是杨振泽扑上去,假意恶狠狠地说:“你怎么算旁人?分明是鄙人的少奶奶。”
杨璧成被他逗笑出来,而后又有些怅然了。“哈哈……你放心,总要有杨少奶奶的,会是很好的……”
他没有说下去,杨振泽也明白,大抵之后不论好坏,都只会是淑女与悍妇的区别,且是杨家的助力,与杨璧成没有关系。而这一点,是连杨振泽也无法开解的,因为他自己也在其中。他们都知道,杨少奶奶不该是个男人,更不该是杨振泽的兄弟。
两人没有说话,静默了一会。终于,杨振泽说:“有一日算一日,我会对你好个全的。”杨璧成笑了笑,大概是想到这有一日算一日完结之后,是没有好下场。弥子瑕虽遭厌弃,但怎么去的不知道,可董贤是实实在在被太皇太后的诏书骂过再死的了。家里的太皇太后不想多睬他,比起汉哀帝的母亲,倒是情分。
他顿了顿,忽然换了一件事说:“方才我突然想着,要是日后回了苏州……啊,不是大宅子里。想来是普通的,没人认识的远镇子。到时候买一套平房,后院种菜,‘草盛豆苗稀’也不要紧。天井里要种瓜果,前头干干净净的,养只棕黄的狗。河里船来来去去,如果实在种不出东西,可以买上头的菜蔬和鱼。”他忽然又苦笑了,“可我不会煎鱼。要不然请一位阿姨来,只要每日一顿午饭就饱了。”
杨振泽摇摇头。不会有那样一日的,也不会有远镇子上的小平房。乡下的小平房算的了什么,露西园路上的小洋房都快能住人的了。看样子是得好好修整,因为弄不好要留他一辈子。
人生倥偬,养在外面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
此时的杨振泽还是想着,能靠留来留他一辈子。
到了七点,楼下的钟救命一样响起,打破屋内沉寂的气氛。杨璧成似乎急于逃离这样的场景,先往饭厅去了。他平日总是磨磨蹭蹭的,等秦三小姐差不多半碗米吃掉才去。
杨振泽还想说什么,他的脚步声和影子已经在拐角消失了。他起身要走,忽然发现地上一块白的东西。原以为是潮气太重褪下的墙皮,而后一看,边缘有些泛黄。
是烧过的纸。
杨璧成在屋子里烧纸做什么?
杨振泽无奈的摇摇头,怒意还未起来便消散殆尽。他想杨璧成实在是持宠而娇,自己以默许的态度不追究、不理会,他就当是真无人追究、无人理会了么?且又在做这种自作聪明的事,实则愚蠢之极!李祺卿能给他什么好差使,值得这样暗地里藏着、掖着、瞒着?
他得盯死了他。
杨振泽不动声色地把它收进口袋里,迈步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