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时,是已然出现秋暮夜色的天。一道暗红的夕照,仿佛铁灰色的阴云扯出破碎的血,赫然抹在巨幅穹顶。
秦娇妮的肉色羊皮手套里捏着四个银闪闪的新大洋,一并给了黄包车夫。杠上铃一咯噔,车停,她的长腿落在地上,稳了一稳,猛地起身。新式孔雀绿的洋装拖到小腿,冷风里飘飞着。
咖啡馆里立时就有一两句窃窃私语了,目光也很艳羡,还有些嫉妒。孔雀绿,那是爱美又有钱的小姐们也不敢买的颜色。谁都晓得这套洋装只有米白和珠灰是配年轻小姑娘的,孔雀绿和宝石蓝又只有后者能搭上黄种人的皮肤。神秘兮兮又高不可攀的幽绿,似乎天生与上海本地女人们犯冲,小的穿了显老,老了穿的显黑,买的人实在很少。
终于,落在高鼻头深眼窝的秦娇妮身上,找对了人,能安心托付了。
秦娇妮,似也不愿辜负这样的机会,深栗色的长发烫成大波浪,比从前更像洋人。须知洋人在上海总是更受追捧一些,于是她又得到了风光无限的几年之后又一次非凡的待遇。这样的衣衫,配新式软边帽,珍珠手袋,一双长腿踏在深墨绿色的高跟鞋里。
秦娇妮焕然一新,端咖啡的侍者自然未看出她下等娼妓的身份,小心而有礼地躬身来问。
“小姐,请问几位?”
“……两个人。”
“好的,请来这边坐。”
香浓的咖啡斟上来了,秦娇妮忽然生出一种刻骨的寒冷,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或许是要沾染人命的了。于是仿佛为了掩盖这种恐惧,她急切地喊侍者来,颤抖着翻开菜单,点了两块蛋糕,一壶果茶,一盘奶油饼干。
楼下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街头,秦娇妮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指甲掐进肉里。
不多时,杨璧成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上。
“娇妮,你还好吗?”他是看出她的脸色很不好了。
“……恩。我只是有些怕。”她握着瓷白的杯柄,眼睛定定地望着咖啡。
“其实……我也有些怕。”杨璧成笑了笑,“但是,船走了就没事了。我想,应该是很快的吧。”
“啊啊,是很快的吧。”秦娇妮把头低了下去,她的愧疚感终于姗姗来迟,可已经来的太迟了。不过再回去一次,秦娇妮怕还是这样做的,不然哪里有钱来穿这身孔雀绿的大衣呢?
“多谢你,娇妮。”杨璧成很认真地感谢她了,“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一定没法做成这件事。”
“不,不必谢我。你……要是真的想……那就,那就找李祺卿罢。”她几乎要逃走了,然而终于找到一条路,李祺卿。秦娇妮看着杨璧成的脸,突然心绪坚定起来。愧疚感在那里淌来淌去,泛滥成灾,终究抵不过发狠之后心如磐石了。
啊啊,李祺卿……都是李祺卿让他这样做的,杨璧成若是有什么事,去寻那厉害的有本事的师兄罢!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话,无非是写真真假假的故事,又说了几句桌上的西点。然而就在秦娇妮准备提醒他去码头的时候,杨璧成突然说:“……其实,这里是我到上海之后,第一次来的地方。从前我很少喝咖啡的,总觉得不习惯,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习惯。”
秦娇妮笑了笑:“你这话应当对和你一起喝咖啡的人说。”
可惜太迟了。
杨璧成与她握了握手,付了帐离开,很快消失在街头。
秦娇妮在咖啡厅里坐到四点四十五分,看了时间,预备离开。孙敬之的车应当五点整到的,来接她往另一个船口走。忽然侍者匆匆来了,殷切地说:“是秦小姐吧?有位先生找您。”
后头跟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脸色阴冷,眯着的眼里很有些凶意了。
他和杨璧成有一点点相像,但是又不像。秦娇妮知道他是谁,上一回两人还是笑颜以对。
“秦小姐。”
“……你,你是………”
“幸会,我是杨振泽。”
秦娇妮转身欲跑,包也来不及拿,四周投来探究和关切的目光。杨振泽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秦娇妮要叫,忽然就没了声响。
“秦小姐,你是聪明人。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秦娇妮点点头,她的腰里顶着一支义大利产的伯莱格手枪。
他们像一对爱侣那样平静地坐在温馨安宁的双人雅座里,杨振泽始终按着,秦娇妮浑身打着颤不敢挣扎分毫,枪的威慑力着实足够压制她了。
“杨璧成现在在哪里。”
“他去码头了。”
“他替谁做事?”
“我……不知道。”
“喀嚓”一声,枪上了膛。秦娇妮冷汗淋漓,嗫嚅道:“李……李祺卿,不是我啊,不是。是李祺卿托他的。但是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替他介绍了孙老板。”
“船什么时候开?”
“五点零五。”
“你还把消息告诉了谁?”
“没有!没有人……”
杨璧成冷笑着捏住她的脖颈,枪口陷入她的小腹:“秦娇妮,想想好。”
“你还把消息卖给了谁,说,一个不许漏。”
秦娇妮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低声道:“知道事情的只有李祺卿,杨璧成和孙老板,我……我告诉了我干爹佘五爷和他的助手濮兴华。”
“你一会准时滚出去,懂吗,不要找死。”
杨振泽将抢揣回大衣内袋,转身离开了咖啡馆。秦娇妮浑身颤抖,半晌才抹掉眼泪,往门口走去。
五点到了,车子没来。秦娇妮在冷风中,突然生出一种灭顶的恐惧感。
“怎么……会没来呢?”濮先生答应放她走的,她租了孙老板的车子来接,明天就好到南京了。
五点到了,杨璧成立在码头入口,等待货物查验完毕放行。按打点好的情况,李祺卿请他中转的一批盘尼西林已经装在面粉箱子里头,马上要往下游走。
“怎么……他会来呢?”
杨璧成看着杨振泽的车直接加速冲进了码头片区,往自己这里来。
他立在货仓前头,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啪”。
像是黑夜被戳了一个洞,露出了一点腥气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