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娇妮一身青莲色的旗袍,立在冷风里,肩上搭着假的灰狐毛披肩。
不过不要紧的,夜里看不出真假,正因如此能替她顾全面子,仿佛还是当年的秦娇妮,所以她许久不曾在白日里出去。她有些冷了,抱着臂膀,突然抬头来望天上的月亮。她一直行色匆匆急着要钱,没有时间来分心看月亮。这蓦地一看,居然心惊起来。
从前的月亮有这么大、这么圆么?
她不记得了,只是匆匆地往楼上走。
矮旧的房屋在阴暗的小巷里沉睡。她踏上台阶,忽然高跟下头一别,踩到什么又软又滑的东西,半声尖叫埋在喉咙里。像被闪电击中似的,秦娇妮颤抖着跳开,生怕自己又踩到死老鼠。好在不是,只有一排竹篓盘里晒着腌笋,等风吹干。于是在没有踩到死老鼠的庆幸中,她又猛然生出火气,高高的鞋跟踩了几下,准备趾高气昂地逃走。
不过确实被人发现了,那骂声是有海派的流利。流利到好,骂完算数,并不打人,只是骂。在一阵册那与阿缺西,戆卵和浮尸中,她成了过街老鼠,蹿上阁楼拉紧了门。
灯泡烧黑了,屋里本也不亮。秦娇妮将手袋扔到床上,那里凌乱地堆积着许多衣衫。在一片紫红金绿的无袖旗袍,窄脚裙裤与一字襟中,秦娇妮仿佛看见自己被这些远远脱离时兴调子的东西掩埋了,死了,在它们构建的坟墓里成了森森白骨。
于是她害怕起来,褪去了仿佛要吃了臂膀的网格手套,摸了摸自己的皮肤,还是光洁的。啊啊,她无限悲哀的想道,好的时候,是真的很好。她坐最高档的洋车,又黑又亮;还有最时兴的衣服,箍出漂亮的身段;收不完的鲜花,跳不完的曲子,每一天都有金主供她花销。手上也是戴过十几克拉的钻戒,直到最后也没有当,而是卖给了眼红它许久的一位太太。
三层的小洋楼里,秦娇妮的午夜有一个梦,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幻想爱情,丝毫不必顾及自己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
她忽然就落泪了,为什么哭,大抵是万万没想到秦娇妮会变成这样不堪的样子。她是富裕的娼妓之时,常常觉得笑贫不笑娼的洋场是立在她那一边的。而等她也成了贫穷的娼妓,终于要沦为笑柄啦。
不,不行。秦娇妮突然“哐”地一声带上门,匆匆忙忙冲出去,找电话。声音很响,又惊起谩骂,这回终于有了新鲜的词。
“喂,喂?喂……!濮先生,濮先生……别挂电话,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喂……好,好好……我…我不过去……不,恩……”
她是很急的了,仿佛一口气要在心慌之前吐完,不然就没有这样因为悲哀和**生出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挂的电话,拖着鞋跟,一步一步跌跌撞撞的走。怎样呢,到时候只要推脱掉,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来的,和她没关系。
她自以为咬紧了牙关就没事了。
周四开始落雨,这是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时节。杨振泽坐在屋子里,锉子磨着指甲尖,听手下说杨璧成和秦娇妮的事。
“然后。”
“和那个女的去了码头边上,找孙敬之去了。两个人与他讲了五分钟的话,少爷不晓得孙敬之和她上过床的。”
“哦?倒是有意思。”
杨振泽知道孙敬之,他和杨家这些倚仗着洋人活计的正统买办不同,是专做内转生意。尤其现在世道乱了,租界里或许还不必要他,可租界外的人想通些稀罕货,是要从他那里过,并且付出些钞票的。
看来是杨璧成忍不住,要倒东西了。杨振泽并不恼怒,也不诧异,因为杨璧成在面粉厂每月工资不多,糊口可以,但并不能过起上流生活。他想着杨璧成竟也学会做投机生意,找寻欢场里的女子引见手眼通天的厉害人物,这没什么不好。从不同的地方找着赚钱的渠道是很好的,他学会了是好事,也正该学会这样才能在申城活下去。
可总是有些问题,一是李祺卿,他来的太巧,事情反常是要出妖孽的。二来,秦娇妮可不可信,这还是个未知数。于是他立起身,说:“继续盯着,手脚麻利一点。要是风声不对,立时与我说。”
手下的人应了,匆匆退出去。
杨璧成不知自己成了旁人监视的对象,见杨振泽屋子里的人走了,端着糕团来给他吃,铁锈红的绸裤上罩着云灰的宽袖里衣。秦三小姐和旁的太太出门买东西,商铺里进了新的西洋款衣服,相传是“料子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刘妈出门买菜,阿菊在后院整理花盆。因为没有其他人在,难免肆无忌惮一些。
杨振泽心满意足地搂着他的战利品,下巴尖架在他的肩窝里,很轻地说:“现在不躲了,知道来讨好我了?”他握着杨璧成的手指,仔细端详了一下,舌奸舔去上头沾染到的粉白糖沫。
“倒真没想到你这样坏。”杨璧成说的是实话,那夜之前他一直欺瞒着自己,放弃思考所有事情,仿佛杨振泽真的就是个单纯的兄弟。但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他又将因为欺瞒封住的记忆倒出来,用欢腾的情爱冲掉恐惧和愧疚。杨璧成知道自己处处受制,又清楚杨振泽的控制某种程度上反而是一种保护。
他时常会想,做成自己这样的人,真是假到没了意思。杨璧成对杨振泽的感情极为微妙,可反反复复来去只敢做个承受者,倒还不如杨振泽一句“想和你上床。”
杨振泽放下他的手,两人接了个吻。第一回尚还羞赧,如今已经泰然自诺。杨璧成到底也是留过洋的,那时就有一起上学的人往学校附近的红房子去,一回两回,渐渐都知道是做那事。那时听到这样也无所谓如何,无非男欢女爱,而如今不过碰碰嘴,倒折腾起来了。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在乎似的,杨璧成忽然问:“那边好了没有?”
杨振泽知道他在问那处房子了,突然笑起来。
“大哥,你很急?”
“没有,就……随口问一问。”
“快了,等味道散一散,东西添进去。”杨振泽吻着他的耳垂,“你想个借口,这得两个人同时不在家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