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飞速行驶,昏黄的路灯把地面映照成橘色。一段隔一段的路灯橘色和没有光源的黯色小巷,像虎的背脊,跟着车子往前头跃去。
杨璧成不敢看杨振泽的脸色,他非常心虚,不仅是因为掺合了不该做的事,还因为被杨振泽抓到他和秦娇妮在一起。如果说人褪去高级的外皮后还算一种动物,此时杨振泽定然就是他的天敌,让他避之不及的。
可他已经被活捉,那是抓到现行,捉贼拿脏,捉奸……啊啊,哪怕没有这回事,也百口莫辩,毫无办法的了。杨璧成慌乱着,背心介于冷热之间溢出汗水,而思索许久之后,突然生出一种豁达来,仿佛世上本来就没有秘密的,杨振泽不晓得李祺卿的事,就要知道秦娇妮的事。比起李祺卿的事,秦娇妮与他的暧昧仿佛只是一个小小插曲,被知道了,反而可以明目张胆下去。
他这样一个男人,同她那样一个女人,发生一点关系,是谁都不能嗔怪他的——这甚至是一种世俗的红粉趣事呀。
当然这只是想想,杨璧成超脱的灵魂已经游走去了远处,完全忘却要紧张、害怕和怯懦。他望着车窗外,灯火通明,华灯熠熠,是亚尔培路和伯爵路的交叉口。他认认真真欺骗自己暂时忘却了即将迎来的一切,开始专注无比地看着黄包车夫收工,立在酒楼最下等的档子里吃馒头。一排俄国人高大的影子,勾肩搭背的从车旁过去了,他们穿着金红色的薄风衣,欣喜于上海的秋季并不寒冷。
影子很快消失,车轮滚滚仍往杨公馆去。杨璧成看着窗外,一个佝偻女人牵着孩子消失在小巷里,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杨振泽则挑着眉看他,有些无奈于杨璧成此时还能木然到近乎冷静,两人没有说话。
公馆很静谧。杨德生是一如既往不在的,而女主人秦三小姐坐在桌边,忖度着要给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夫人生辰送什么礼。
门前响动一阵,刘妈匆忙去开门,杨振泽和杨璧成一前一后进了屋,一个喊了“母亲”,一个喊了“秦姨”。于是秦三小姐先应了一声,随即唤杨振泽过来。
“振泽,来看看,哪个好。”她想来想去,送珠宝人家还要比成色,不识货的要吃力不讨好。但不送珠宝,又没有其他东西可送,于是一下午圈圈点点,订了几样东西,要让杨振泽拿主意的。
杨璧成看见杨振泽高大的身形往秦三小姐那里去了,终于松懈一些,夹着公文包缓缓往屋里走,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大哥,去我屋里,一会有事同你说。”
杨振泽的口气并不好,眼里也没有笑意。他几乎是在命令杨璧成这样做,并且也明白他是一定没有反抗的意志。果不其然,杨璧成无声地嗫嚅了一下,随即几不可闻的应了,颤颤巍巍往楼梯上走。
秦三小姐归了一归卷好的头发,对刘妈说:“等会给少爷送一杯牛奶去。”刘妈应了,拿着托盘去取。
少爷只有一个,牛奶也就是一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想要作践一下杨璧成,但很多时候后者就像一个没有反应的泥人,任由你搓圆搓扁。不,泥人也有几分土性的,但杨璧成没有。她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时时作祟,不让自己与这等人一般见识,可秦三小姐的心情似乎因此更加的坏。
杨璧成进了杨振泽的屋子。他不是没有来过这里,只是不曾这样长久的待着。杨璧成没有坐,立在窗台边,远远的,江水在月光和霓虹的映照下,滚滚流向远方。外白渡桥也不再是青灰的铁色,它发着光亮,静静地支撑在那里,像油画上的一部分。
他想,租界里总是这样安宁和平,有吃不完的大餐,喝不光的咖啡,跳不完的交谊舞。可外面呢,外面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想起留学东洋时,受的那些冷眼,东洋人和西洋人原来都是一路货色,都是一样的。
而后呢?既然文不成了,武也不就,选一份温慈仁厚的事罢,他要做个好人,能帮到旁人的。他背着药剂表、拿着手术刀的时候,是真的想帮旁人的。
大事,他是做不来了,好好读书做个医生,他曾以为是真的可以。
可没有读两年,又回来了,并且到了上海来。上海很热闹,可热闹是他们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是个热闹,让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也恨啊,却不知道该恨哪一个,于是只能恨自己。但恨来得快去的也快,总是在低头不语中烟消云散。
门开了。
杨振泽的西装搭在手上,很随意地丢到床头。他看着他,是一种很炙热的眼神。屋子里的窗帘是金棕色,让杨璧成蓦然生出一种发烫的感觉。
“同我说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抓牢你什么尾巴的,赌场还是女人?才认识几天,她是李祺卿的老相好,你这点老鼠胆子,会随便碰女人?还是李祺卿的女人……”
杨璧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觉得秦娇妮捉住了他的把柄,拿自己当凯子吊了。
“不,娇……秦小姐没有做那些事情,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我是自愿跟她出去的,并不是……并不是她威胁于我。”
杨振泽一步一步踱过来,很慢,把杨璧成逼迫到了角落里。
“哦?那你很喜欢她?”
“不是……是,我们……”杨璧成想要解释,但话到嘴边,是不能说实情的,他也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杨振泽满意。
“你和她上过床吗?”杨振泽的话问得露骨,看着他的耳朵一点一点烧红了,脖颈也红了。
“怎么……可能……我和她是没有这些有的没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他辩驳着,但是很无力。杨振泽听了笑了一笑,说:“你想和她上床吗?”
“不!她有她的无奈!振泽,我恳求你不要将她想的如此不堪。”杨璧成心中非常过意不去,实际上秦娇妮在他面前编织了一个浪漫的故事,印度王室的血统、不被接受的身份、跨越国度的逃难诸如此类。她是忧愁而丰美的,韵味十足,并且非常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心。
杨璧成不是很相信这样愚蠢的话,但他不想打碎一个悲惨女子的谎言,于是尝试着相信。他在欺骗自己的方面别有一种天赋,谎言在脑中重复几回就成了真话。
杨振泽的指尖落在他的唇角,很柔缓地问:“你吻过她没有?”
“没有。”
“你想吻她吗?”
“振泽,我……我和秦小姐没有这样的关系!”
“她该庆幸的。”杨振泽很亲昵地从后头搂住他的腰,在杨璧成耳旁一字一句的说:“你晓得她是什么人?秦娇妮,大烟馆里钻来钻去,为了一点膏子钱挣个半死的妓女。你觉得她是温柔淑女,想与她玩罗曼蒂克谈恋爱?”
杨璧成有些吃惊,想不到秦娇妮的不堪近乎于此。他确实在她身上闻到过大烟膏子的气味,他学医。他懂得,但是没有戳穿她,一来是因为秦娇妮确实令人生怜,二来,他透过秦娇妮总能有意无意的看见一点点自己。
他不一定总能同情别人,却可以透过别人来同情自己。
杨璧成沉默了一阵,很认真地说:“振泽,我与你说实话。秦小姐与我只是普通朋友,没有情感上的纠葛,你也无需担忧她做了什么。只是,只是……她也可怜,你莫要把她从前的事漏出去。”
“你觉得我担忧她做了什么?”
“…与我谈朋友。”
“你真的不想和她……”
“没有,振泽,没有。”
“可是我想。”
杨璧成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可杨振泽已经俯下身去,吻住了他的唇。
他感觉到杨璧成的舌尖微微发着颤,凉的,是毫无抵抗的样子。他的身体也僵着,没有抵抗更没有拒绝,这是逆来顺受的杨璧成。
杨振泽的怒火被他的双唇扑灭了,他搂着发软的杨璧成,没错,他是在回应了,杨璧成的反应一如他所设想。
忽然,楼梯间缓缓而来脚步声。杨振泽轻轻松了口,。而杨璧成似乎还不曾回神,他双颊绯红,软在杨振泽怀里,任由他带去椅子上背对门口坐好。
“少爷,太太叫我来。”
杨振泽回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开门让刘妈进来。杨璧成才如梦初醒般,看着杨振泽愣神。
“好了,你先下去罢。”刘妈留下牛奶,端着盘子走了。
“振泽……”杨璧成很轻地说:“好像,这样是不对的。”
“没有办法。”杨振泽靠近他,双手捧着他的脸:“你不想吻她,不想和她睡觉,很好。我想吻你,想和你睡觉。”
杨璧成开始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杨振泽看着他,温柔缠绵的劲头又回来了,他从脸颊吻到耳垂,又吻到唇。听见杨璧成低低地说:“不行的……要被听见的。”在秘密即将被揭开的时候,杨璧成无比聪明地服从了,弱小的动物生来有这样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不愿引发杨振泽的怒火,不愿失去杨振泽的庇佑。
而于杨振泽来说,杨璧成的选择丝毫不令他意外。那不值几钱的身家性命,全部倚靠杨家,倚靠他。杨振泽想让他活,就活,想让他死,掐断也是一瞬的事。杨璧成向来是懦弱的、也是聪明的,更是善于伪装的。他终于面不改色地吞掉这奇妙而扭曲的情愫,双臂环上了杨振泽的背脊。
不过,老房子隔音确实太差了。顶楼掉一粒麻将骰子,一楼听的清清楚楚。杨振泽连着在杨璧成的嘴上轻咬了几下,决意明天要把看中的露西园路上一座小宅院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