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杨璧成整整领子,提前离开面粉厂,说是与杨振泽约好了出去。厂子经理出门,工人是管不着的,因此他只交代了管帐张会计的一声。
“那末,我就早走一阵,多谢。”
“杨先生侬走早点不要紧的,又没什么事体。”
算盘噼噼啪啪间,杨璧成悉悉索索收拾一阵。帽子带好,西装中午去附近的裁缝店烫过,刮直笔挺。配上银子镶蓝宝石袖扣,领带打双环结,竟也很有精英人士的模样。他很快地走出门去,拎着杨振泽买的小牛皮公文包上了电车,消失在下午两点的光亮世界里。
杨振泽立时得到了消息,茶杯重重往台子上一搁,热水和茶叶泼了半桌,把他的副手吓一大跳。小心翼翼看看杨振泽,眉已经挑起来,那是火上来了。他单手拧开一支金星牌钢笔,用尖头去扎眼前一片泡软的茶叶,问电话那头:“他说同我一道出门了?”
管账的张会计是杨振泽安进面粉厂的人,特意和杨璧成一间屋子。一来年纪大,手脚利落,人情世故精通些,可帮扶杨璧成。二来杨璧成对这样的“热心好人”不易设防,有些心事也会偶然提一提。张会计好从他口中探问一些想法,譬如对杨振泽怎么看,又对杨家其他人怎么看,得了消息,清清楚楚告诉杨振泽。
她是杨振泽手下得用的一个,不仅有本事,还极会察言观色。听出他满腹不快,张会计连忙道:“说是先出去了,搞不好是提前回公馆也说不一定。”
“去哪个方向了?”
“跟电车过去的,往玫瑰大舞台那个方向。”
杨振泽冷着脸,钢笔扔到一边,对手下人说:“开车,跟过去。一道出门的,就要一道回去。”
到晚上五点,端坐轿车内许久的杨振泽仿若抓奸的丈夫,满是怒火地看着杨璧成从咖啡馆里走出来。
百乐门舞厅的灯亮了,和玫瑰大舞台的交相辉映。电灯明晃晃地照着门口两张大幅相片,头牌一对,乔露西和蓝玉,针锋相对的,你美我也美,一红一白都是礼服配电烫出的长卷发。捧场的大花篮已经堆起来,小花束也数不清了,今夜是乔露西登台唱歌。
灯那样亮,把月华都盖过去,盖过去。幽幽的就有萨克斯和钢琴的声音从茶色玻璃的门缝里钻出来,一片灯红酒绿中的新天地。黄包车前的铃叮当作响,驴肉火烧和芝麻肘子的气味,还有同样热闹的叫卖声,女人的香水、男人的香烟,混杂。
杨振泽看见杨璧成从咖啡厅里出来,心想他真不是个东西。
他带他去吃咖啡、吃冰淇淋,是拿着温存要融一融他的心。可杨璧成偏偏装傻,总那样羞怯,羞怯的他都觉得不好意思来莽撞,要给他万般的温柔,来编制一个缠绵的柔梦,一场缠绵的爱情。他都想好了,碰杨璧成的时候也要一千个温柔一万个小心,而怀里的杨璧成还是他从苏州乡下过来时候的样子,乖的,而且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去碰。最后慌乱地投进自己怀里,也是乖的,不懂,不去碰,不知道情。
可杨璧成又是怎样回报他的?他手臂膀里蜷着一个女人了。杨振泽看了看,肤色很深,身材丰满,是李祺卿曾经的女人,红颜知己,秦娇妮。
狗戳,杨振泽想,他真不是个东西。李祺卿前脚刚离开,离了眼前这个妓女,杨璧成后脚就去捡他抛下的,什么脏的臭的都塞嘴里。他想揪着杨璧成的耳朵尖,想捏着他的脸颊,想一边看着他一边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算谁的东西。
而秦娇妮呢?一个整日浸在风流地的妓子,她以为没人知道她的底细,没人查过她,所以李祺卿之外还敢来招惹杨璧成。好大的胆子,她也想做杨家少奶奶。什么交际花,呸,码头、水路、赌场几个干爹,隔三差五地来。
月色里,秦娇妮饱含异域风情的容颜被霓虹灯照亮,随着光斑的颤动,红色蓝色像潮水那样流过去,冲刷过她的脸。杨璧成很亲昵地靠近她说着话,亮闪闪的耳坠在风里颤抖,水滴形的红宝石。圆形的蓝宝石袖扣和她的红宝石耳坠都闪着,闪着。杨振泽怒到极致反而笑了,只有他的目光炯炯,像火焰在跳动。
杨璧成和他出门从来不会打双环节、不会带袖扣、不会罩礼帽,他不懂灯红酒绿,他不懂赤飞翠舞,他看上去有些穷酸有些害羞,一副和十里洋场格格不入的样子。
好啊,好啊,杨璧成和秦娇妮在一起的时候,终于变成了一掷千金的大少爷,他的钱除了买领带,还来给这个女人,请她吃咖啡,吃冰淇淋,跳舞。
他一开始就不该温柔以待,做这些水磨功夫,他应该把杨璧成捆起来,关到外头置办的宅子里,就像养一个外室。每天夜里去,干到早晨去上班。而杨璧成一定听话了,他不敢再出去寻花问柳,不敢再去碰什么秦娇妮、王娇妮。
他不是不喜欢杨璧成,只是杨璧成做得过了,他现在太不听话。有朝一日杨璧成与他在一起,还是他的小情人,可他的小情人是他一个人的。谁让他这样不懂事,这样不听话,活该,杨璧成是活该要吃点苦头。
他打开车门,神色温柔地立到二人身后,唤了一声:“大哥。”
杨璧成浑身一颤,极为缓慢地扭过头来,他嗫嚅着说:“……啊,振…振泽……”又是很害怕很紧张的样子,杨振泽的火就在肚肠里烧,翻腾搅动。秦娇妮款款走过来,对他伸出一只带着黑色网格丝套的手。
“密斯特杨,你好。”她卷翘的睫毛像蝴蝶在扇动翅膀。
“你好,秦小姐。”杨振泽彬彬有礼,与她握了手。
“像璧成那样,叫我娇妮就好。”秦娇妮说着,语调温柔,十分淑女。谁也想不到她是曾经不堪到差点寻死的。
“娇妮,我知道你,先前在我父亲的生日宴席上见过。抱歉,我要带大哥回去了,今天家里约好了晚宴谈生意。”
“啊呀,是这样。该是我说抱歉,我不晓得璧成晚上还有事,竟约了他跳舞的。那末,赶紧回去罢。”她笑着看着两人,是纯然的淑女做派。秦娇妮知道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这些小九九,都是在血与泪里懂得的教训。
杨璧成脸上的表情已经黯淡下去,他低着头,很小心地取下了袖扣,领带也抠松了许多。
“大哥,走罢?”
杨振泽冷了声音,微微笑着看他。见杨璧成没有动,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按在怀中。他的力道很大,杨璧成整个后颈猛地一热,像血液倒灌,又忽而退了下去,变得极冷。夜风吹来了秦娇妮腕子上的香水味,杨璧成发现自己冷汗淋漓,是害怕到腿软了。
“大哥,该回家了。今天,只能冷落秦小姐啦。”
“啊……啊,好。娇…秦小姐,再见。”
“再见,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