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璧成在春晖路十七弄二百零二号坐了一个小时,李祺卿到底不是一般角色,不仅有叫人惊叹的耐心,其间的怂恿撩拨更是有意,十分轻柔却恰到好处。由并非同科的生疏尴尬开始,到杨、李两人气氛融洽地握手分别,只用六十分钟。
杨璧成蹙眉咬唇,掐着时辰先从咖啡馆出来,浑浑噩噩地追上一辆电车。五点前必须回到兴利厂门口,杨振泽安排的人会开一辆黑车按时接他下班,这是他默许的、也是杨振泽变相的监视。
不算燥热的风吹着,可整个街道仍难掩沉闷之气,杨璧成忽然想喝茶。他摊开右掌,隔着雪白的皮肤看见樱桃色的毛细血管,仿佛透视到体内的热血涌动。但热血上终究覆着一层名为胆怯、实为无能的坚冰,李祺卿那点诱惑轻易不得打破。他轻叹一声,索性不再多想,探出头去看白天的申城,满眼装着挤挤挨挨的洋房和四处乱行的汽车。
“真了不得”,杨璧成的思绪随着滚滚车流一道前行,行了很远,“这些洋人轻而易举地占了申城的土地”。而后又是喟叹,被洋人占过的土地才能让人安心,不被洋人占过的土地,不好再去想。
忽而电车一刹,灰尘夹着热气席卷而上,直扑脸面。杨璧成想伸手去扇,不料“啪嗒”一滴温雨落在耳尖上,平白吓了他一跳。
不等他回神,早前聚起在申城上空的灰云里,噼里啪啦打下秋雨,引得车内一片中洋夹杂的惊呼。带伞的自言自语“万幸”,不带伞的便露出懊丧的神色。因为秋雨同夏雨不同,后头一个是孩童性子,几分钟闹完见好就收,前一个就讨人厌了,哀婉连绵久驱不走,不知要歪缠到什么时候。
杨璧成冒着雨回了兴利厂,起先还举手去挡雨,待衬衫袖口都湿了个遍,就感着一阵难耐的酸涩。他一路小跑到厂门口,裤管袜子尽湿,皮鞋可以倒出水来,于是匆匆地往里冲。
门房里一个五短身材的老头,是厂中工头的父亲,平日就住在此处。他看到黑影掠进门来,立时探出半个头去看,随即大吃一惊:“啊呀,杨先生,侬淋成这样——快进屋子罢!”
杨璧成一抹额角上的雨水,才发现先前挡也是白挡,头发全部浸湿,口袋里帕子也潮了一半,匆忙对门房笑笑:“不要紧的,擦擦就干了。”不需回报的敷衍式关照,是杨璧成最为喜欢的一种,让他有亲朋满座的快意错觉。
他大步往楼上走去,木楼梯踩得“咯吱咯吱”,留下一行略带污浊的水印。
张会计正在屋中用衣角擦镜片,听出他进来的响动,口中殷切道:“杨先生,侬回来了?”杨璧成轻轻应了一声,便往桌前坐下。张会计重新戴上眼镜,一抬头看清他从肩到背大片阴湿,整个人如落汤鸡一般,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洼水,立刻尖声惊道:“不得了,怎么淋成这样!”
杨璧成心中十分熨帖,看她急急忙忙取了帕子来给自己,笑着摆摆手:“不必了,马上有人来接,回家再换衣服也可以。”
笑是笑着,张会计看他面色泛青、嘴唇发白,当即害怕起来,劝道:“杨先生侬先擦擦,我去门口看车来了没。慢点下去,侬拿好伞!不要再淋雨。”
七、八分钟后,张会计随着木楼梯重重的“嘎吱嘎吱”跑回来,告诉他车子来了,丰腴的面盘上开始淌汗。杨璧成看着她气喘吁吁,像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包子,自己先笑了,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明天见呀,张会计。”
然而第二天杨璧成没有来。
杨璧成从后半夜起开始发烧,睡了一觉,早上以为好了,起来不消三刻钟又眼冒金星,倒回床上。他躺在并不属于自己的小小一隅,烧得浑身滚烫,阿菊十分紧张地替他换额间的冷巾,不时擦一擦胳膊和脖颈。
“冷……”杨璧成的唇边起了一个燎泡,嘴里讲着胡话:“我冷……我渴……我冷。”他躺在床上,额前汗湿黏了一片碎发,身下的被单隔着睡衣被浸透。骨子里透出的颤栗感,让杨璧成整个人如浸寒冰,口齿鼻腔里透着腥苦的热气。
其间杨振泽打电话来问,怕刘妈照顾的不精细,转而指示阿菊照顾。昨日下午杨璧成湿漉漉地回来,杨振泽挂电话把司机和张会计都点了一遍,问他们是怎么给自己看的人。两人受了一顿责备,都愈发小心起来。
阿菊看他情状痛苦,要去重打一盆热水,刚立起身便被刘妈遣走。到底当家的人不在,杨璧成躺在床上,耳旁断断续续被刘妈的指桑骂槐充斥:“还弗去择菜?整日里弗是偷懒便是躲闲,事没做几天就要歇!若不是太太老爷好心肠收留侬,早就在外头饿死!看,看我做什么?晚上太太回家还要吃喝,你还敢看!”
好在杨璧成也习惯如此,充耳也可不闻,很快吃了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这场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却留下了绵长至半月的感冒。杨振泽借口看顾,日日催他早些休息,随后索要额前的吻,笑说对传染无所畏惧。这是两人背着整个杨家的秘密,杨璧成知道杨振泽不会无端这样对待旁人,他是将自己当作不一样的来看。杨振泽不出意料是想娇惯他的,这种暧昧的气氛让他在自己帮李祺卿“小忙”的毛骨悚然之中,又倍感受宠的快慰。
一开始秦三小姐也是这样想,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要捧杀杨璧成。毕竟十里洋场,酒、棋牌、大烟、女人,都是晃乱人眼的东西。可她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儿子分明不是在算计杨璧成,倒是像真的在宠溺了。知子莫若母,杨振泽对杨璧成的一点心思,也许杨德生看不出来,可秦三小姐已经咬牙切齿,百般忖度中砸裂了玉镯。
好啊,她的好儿子。
清清楚楚自己的母亲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他把杨璧成看得死死的,从早上出门到夜里回家,临睡还要去他房间里钻一钻——自然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安排引杨璧成往赌场烟馆去的人,也被杨振泽赶到了旁的厂里。她不知道杨璧成到底哪一点得了自己儿子青眼,两人暗里交了几回锋,秦三小姐终于得出了法子。堵不如疏,不论杨振泽是一时之兴还是真生了情,她是万万不能让杨璧成来了结她几十年的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