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祺卿的好相貌在任何地方都是招人眼球的,他平日却没有怀璧其罪的低调,时常带着这种难以忘怀的好看行来走去,落进十里洋场便愈发熠熠生辉。
他仰起头对着杨璧成笑了笑,又低了下去。午后燥热的阳光被藤萝遮掩,李祺卿的肩头落下一块阴斑,如衣衫上的暗纹。几枚树叶的投影,轻晃着出现在他的面容上。
杨璧成听李祺卿客气道:“啊呀,璧成,这么热的天,辛苦你跑一趟来。你如今习惯喝什么,红茶还是咖啡?”
大开的窗盘里吹出热风,杨璧成心中恍惚,迷迷糊糊感到一种危险。他知道若是有人想要旁人帮忙,定是有桩自己办不了的事,李祺卿也不例外。他的背景自己并不清楚,但早年从同窗口中听过一二,父亲的寿宴之后又从流言里知晓几分,加之如今杨振泽不愿两人来往的态度,配上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理应避如蛇蝎。
只是这等“人物”发了帖子又多次相请,让杨璧成倍感惊讶,自觉不好失了礼数,就算有什么事婉拒也要当面。李祺卿不是杨振泽,有些话他还是说得出口、做得了拒绝的主。
自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缘由。李祺卿的所作所为,让杨璧成产生一种惧怕中的喜悦,虽然不知这种刺激感来自何方,他却隐隐思索自己是否会小心的碰上去——而不受伤。
一面害怕,一面又希望撞出万道火花,在这压抑里扑腾出一个畅快!杨璧成的精神无比亢奋,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濒临疯狂,冰冷的皮肉渐渐从内部躁动起来,心脏里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都在欢舞。
有一瞬间,杨璧成想象自己很悲哀的生了重病。一场到申城才会有的疾病,病毒和细菌正在他的体内蔓延,要把他变成这座城市流淌着的、不知是甘甜还是腥臭的,泔水中的一部分。他想大笑,正如杨振泽对他的缠绵有其目的,李祺卿对他的同窗之谊本该随着两人并不深刻的交情烟消云散,而如今竟因有求于他,不顾脸面与他称兄道弟。要知道,仆从刘妈这等下人,也要唤自己一句“不入流”呢,他却要与这样一个人称兄道弟。
父亲也要给几分薄面的人,竟也要求一个不入流的人么?
杨璧成更想笑了,又有一种饱含冷意的恐惧感攀爬上他的脊背。于是他避开李祺卿毫不掩藏深意的眼神,轻声道:“李师兄,我不知你唤我来有什么事,要让我帮你什么,但我……我其实……是做不了主的。”
李祺卿闻言笑而不语,手指着他点了点,露出一种“不把我当兄弟”的亲昵神情。随即不紧不慢地打开菜单,指尖在各类咖啡和茶品之间打了个旋儿,并不理会杨璧成方才的话,仰首轻唤道:“点单。”
个头高大的印度侍应生身上领结浆得硬挺,快步上前鞠躬,恭敬道:“先生,要些什么?”
李祺卿随意在单子上圈了圈,又丢下几块大洋做小费,那人难掩喜悦地离去了。
杨璧成见李祺卿不回答,打定主意是敌不动我不动。闭了口不说话,目光落在被日头晒得褪色的青色纱幕上,看见一朵暗粉色的绢花沾染灰尘,高高挂在那里。
李祺卿含笑凑到杨璧成眼前,托了腮对他道:“不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璧成,你先坐。”他十分客气,二人话间来了一盘酥性饼干,上头撒着小粒小粒的白芝麻,细碎却可爱。“我约你出来,只是觉着际遇奇巧……两个久别未见的人,本该天各一方,可偏偏没有。你来上海,我也回上海,可不是奇巧无比。”
杨璧成垂下眼帘看芝麻,半晌应了一声:“是。”
李祺卿笑了,伸手去取饼干,随即作出自己的评价:“挺油的,可旁人都说这个牌子好,可见言过其实。”
对方不答话,李祺卿又问:“在上海过得如何,一切习惯么?”
杨璧成怔了怔,想起每日早饭时如坐针毡、想起刘妈毫无顾忌的暗中挤兑、想起知晓商行衣衫价格后的惊愕、想起自己已然花去大半的钱财,还有最后的自甘堕落。属于杨振泽的钱财填满了他的衣食住行,渐渐蚕食着他的自尊,替代以无穷奢豪的享乐。杨璧成也曾想用兴利厂发的薪资还他,可这兴利厂也是杨振泽的。
杨璧成脑仁发疼,打起精神来应对李祺卿,假笑着说:“还好。”
李祺卿似乎十分不会看人脸色,或者是故意而为之,杨璧成想他大抵是后者。他还是托着腮,扬起好看的面孔问:“比苏州好?苏州和上海哪个好?”
杨璧成不假思索,轻声道:“上海好。”
李祺卿有不同意见,他吹了吹茶面上的细梗,很亲昵地说:“这可不见得。如今外面也没有一个地方太平,上海就偏能独善其身么?璧成你说上海好,上海哪里好?我看哪里都不好。”他轻笑出声,一勾垂到眼前的发丝,眼光灼灼顶上前来,像条不怀好意的美人蛇。蛇的信子缠缠绕绕:“你喜欢它什么?钞票么?”
杨璧成躁狂的血液瞬间平息,面上泛出惨白来。他把“它”字听作“他”,不知是李祺卿看出了什么端倪故意为之,或只是恰巧说到了自己的阴私。于是强压着紧张,作平静模样道:“这里总是文明新式些的。”
李祺卿轻笑着点燃一支烟吸进去,又缓缓地吹出数缕青灰,面上露出些忧愁神色。他的眼追着青灰,看它们盘旋着、盘旋着往天花板飞去。忽而蹙了眉,将手上的烟掐灭了:“抱歉,我想你是不抽烟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笑中带着隐匿的惨然:“……我不喜欢上海,我在这里过的不好,可我其实是逃回来的。我不喜欢它,但是我要仰仗它去帮帮我哥哥。” 像是忽然的收敛了光芒,李祺卿一整个人都沉默了下去,最终只是抱歉的笑了笑。
杨璧成心中空落落的,也生出一种抱歉来:“嗯,我知道。”他避开李祺卿的目光,“师兄……我不会做生意,也没有这个能耐。”
李祺卿很轻的摇了摇头,笑道:“没关系,我也不会。”
“我本来想,打仗这些事情我不会,帮我大哥弄点粮食应该总会的。来了以后发现其实我还是不会……太难了,谁都不认识,谁都不帮我,还想诈我。”
“后来见到你,我想老天爷总算帮我了我一把……算了,我大概过些天就回河南去。那里局势很糟,我要回去……这样不至于最糟的时候,我大哥还孤零零的在那里。”
“今天求归求,却也是我想要见见你。我知道专程回来一趟,是为做这种麻烦人的事体,实在是不像话。做人么,总不好这样的。”他眼圈泛红,可怜又漂亮,说着近乎诀别的话:“……抱歉,再见啦,璧成。”
杨璧成原已做好了推辞的准备,忽然的惊恐起来,以为这是永别。他已是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尚知晓河南局势的确是糟,前后都还有日本人,已是无人区了。他能想到所谓的最糟,也能想到这句最糟的意思。他想,李祺卿竟是这样了,旁人眼里仍是光鲜,可实则到了如此境地。
他支支吾吾的说:“师兄!我…我试试罢……你再等两天,我去想想。”看着那张黯淡的脸,他攥紧了拳:“实在不行,我去问问振泽,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
他被李祺卿彻底的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