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璧成在兴利面粉厂做了数日,听得旁人的话由多至少,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不是张扬的性子,原本已经婉拒洋车接送,但杨德生与杨振泽竟双双反对。他们都认为没有必要去挤电车,现在外头也不安全。
前几日,街头已有人枪击一个放了课的教书先生,伤了好些路人,如今都在传是某某系里闹了内乱了。
自然,闹归闹,是没有人同情的。甚至某某系究竟是什么,也没有人去深究,只是觉得时间那样宝贵,何必去弄得路上拥堵呢?流血亦归流血,那又“关侬撒事体”?
此后,杨璧成虽心里觉得略显张扬,也只得坐轿车去做他的副厂长。
自然,事情是没有太多的,只是每日窝在办公室里,并且杨璧成也实在不会管理厂子。他连书都没读完,两只脚陷在象牙塔里的人,哪里管理过厂子。说起与面粉厂相关的工艺、机械就更加不懂。好在大家也心里清楚,最赚钱来风头的事,是轮不上这一位少爷的,但他安分听话,衣食无忧倒绝对没问题。人活一辈子,劳心劳力为了什么,他们很清楚,杨璧成也清楚。
杨璧成似乎很乖巧认命,终日安安静静,让杨家三位正主都放了心。他所在的副厂长室,是很向内的一间,没有什么人进来打搅,杨璧成也没有事做,所以平时大多只是望着窗外的洋槐树发呆。有时,看一看先前中断的学问,药剂、药理、生物……学是定然不会再学了,只是自己觉得可惜,原本是想做个医生,如今倒做了四不像的东西。
不到半年前,他还在东洋读那倒霉可怜书,如今却是翻天覆地,自己都觉得惊诧。
他也想过继续出去读书,可现在形式这么坏,到处都在传要打仗,自己是万万出不去了。
杨璧成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女人,管帐的张会计,所有人都叫她张姐。瞧着约摸有四五十岁,眼睛眯眯,人很丰满,性子是极为讨喜那种不着人厌恶的市侩,亲切、可爱到了极致,与杨璧成一道面对面坐。说是一道,杨璧成身份摆在那里,所以有自己单独的小隔间可以休息。
“吃过了伐?”风风火火地敲了门,张会计捧着蓝布包好的饭盒,笑着对杨璧成道:“吾熬了赤豆圆子汤,侬来尝尝。圆子自己磨的,中午回家烧起来。赤豆也是好赤豆,比其他地方贵呢。”
杨璧成闻言搁下一本书,是杨振泽借他的西语词典,他对张会计笑笑,道:“好呀。”她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儿,中午要回家烧饭的,时不时就带些东西来给他吃。杨璧成对她十分喜爱,格外流连于这份独属于他的温存,他甚至想等待得久了,哪一日机会得当,就给张会计涨工钱。
“阿呀,现在中午外头热是热得,难受得要死。”
张会计挥着手在扇风,白肉上淌着汗和油光,但杨璧成看着她,便在心中泛起阵阵亲切的愉悦。张会计是活的,杨宅中的人却大部分是死的,冰冷的脸毫不留情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无所适从,只想钻进棺材里去,同他们一起做死人。
杨振泽虽是活的,却有所图谋,且杨璧成想他对自己得手不过早晚的区别,如猫戏鼠,之后就会玩厌了。两相比较,他还是喜欢张会计这样的活人多一些,用最普通、最市侩的话语,絮絮叨叨、无休无止地讲着一切鸡零狗碎。若这些事能真的变成鸡毛与蒜皮,杨璧成一定捡起来放在手上,满心欢喜地看看绒毛上的碎须与蒜皮上的纹路。
“现在就算是晚上,热风也要呼呼地到处吹。过几天又有蚊子了,要命,屋子外面有河道就是容易生蚊子。”
她笑着吐出连串的抱怨,扫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半。知道杨璧成中午要午休,每次都很热切地主动喊他去,“杨先生,到下午吾喊侬好了,侬放心去困一会,不然下午难受的。”
杨璧成对她点了点头,脱下外套进里间去了。
张会计不晓得,杨璧成是向来极少睡午觉的,这是自苏州时便有的习惯。见他已去休息,她匆匆用小帕子抹了一把汗,出门打水擦脸。
杨璧成坐上里间矮床,觉得脑中静是静了,却难免有些闷。尤是这种半秋不秋、似夏未夏的天气,杨振泽每天上下班,回家一身腻汗,冲了澡跑到窗口抽烟吹风。杨璧成本是不爱出汗的,心绪害怕紧张惹出的这类不算,独独气候上来说,闷归闷、热归热,心里再燥,他的身上却很凉。
索性喝了一口上午泡的茶,已经又冷又苦,但却消解了难耐的闷气。杨璧成手里翻出昨日的申报,却仿若发着烫。
目光落下去,蹩仄一角细细竖印着两行字,大意是某某博士自美利坚出洋深造归来,精研各科、莫不优良,如今赴上海寻亲某人,地址在春晖路十七弄二百零二号。周围还有许多同样密密麻麻的方块铅字,皆是某银行总经理之女、某本埠商户之子、某政务院参事之女、某国学大师之子……赴英法德意归来,或为博士硕士,或有多校证书,总之难得人才,此间种种,不一而足。
杨璧成知道如今是很时兴在报上登这些事情的,到底如何学贯古今、精通中西,不过是出些铜钿给报社版面吹嘘而已,向来没有人看。
也正是没有人看,李祺卿才将要给他的消息放在这里。
杨璧成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用指甲在报上轻轻去掐,一道浅浅的褶皱便落在春晖路十七弄二百零二号。
春晖路十七弄二百零二号,正是杨振泽周一夜里带杨璧成去吃咖啡的地方,店铺是洋人开的,装修雅致,一排绿萝一片书,还有唱片机从开店到闭门播着悠扬的歌。这时的租界歌舞升平,人人追求享受,青年们的浪漫情调在此格外适合。
李祺卿晓得杨家绝不会希望自己与杨璧成来往,但杨振泽又暂时非他所选,于是想了些曲线救国的办法。他掐灭指尖的烟,唇舌间漾出几缕浅灰的雾气,托腮看着杨璧成攥指成拳从门前进来,抿着唇微微一笑。
面前人显然有几分紧张,他几乎张口都将话吞了回去,良久咬了下唇对李祺卿道:“……师兄,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