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祺卿带来的秦娇妮,也是众人许久不见,算和他一阵的人物,如今也是过了时了。
这上海滩几年前风生水起的交际花,曾经和李二少爷“自由恋爱”过,如今也是昨日黄花憔悴不堪见。因此想来,李祺卿竟也是个痴情种子,跟自己大哥去了河南之后,仍旧也不能忘却伊人,来一趟上海也专程邀她作陪。
其实在场的公子大少们,大抵也能懂得这样的心情,比起纯中式小姐们瘦弱身板裹在素色旗袍里的清高,她的高鼻深目,深色肌肤,饱满胸臀,都是滋味十足。就连洋人,也独爱这样的东方美人,辛辣鲜美的印度咖喱,比起上海本帮小菜,到底要多些滋味的。
他们嘻嘻哈哈地猜测,估摸着待李祺卿回去,秦娇妮指不定要趁风头未过,在舞场杀一个回马枪。
这些流莺妓女的身价和行市一样,旁人永远是买涨不买跌的。
“杨老先生好。”
李祺卿一手挽着她,一手拿着驼色的女士外套,十成十的殷勤模样。秦娇妮柔情款款,几乎是带着悲伤地看着他,这样的温存她已经很有些日子不曾尝到了。这回李祺卿往上海,竟第一个来找她,她很讶异,也很快乐,是重温旧梦的欢愉,在泡影中看见一点残存的岁月影子。
“啊啊,李公子。客气了,客气了。”
杨德生笑面迎客,心里疑惑,这李家兄弟不是早就走武路子出去了么?但口中还是客气得很,得体至极。
“蓬荜生辉…蓬荜生辉……李公子许久不见,周身很是气派啊!…如今是……啊,在哪里发财?”
“还是跟着家兄,随意看看。”李祺卿长身玉立,精致的面容上寻不出半点当年傲气,反而向杨德生点点头。“杨老先生一点没变。”
“哪有哪有,岁月不饶人哪。……李公子,令兄是很有本事的。”
李祺卿来,杨德生颇有些吃惊,因为李啸辰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话题里。前几年他于上海捞够了军饷,买了许多枪,回头就屯兵冀豫,成了虎踞一方惹不得的土皇帝。
传言里他的势力很大,那是挥竿而起可以做冀中王的,有两方大人物都想招揽他。而他平日里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从上海带到河南,贴身不离,足见李祺卿在他心中的位置。
想到这里,杨德生忽然觉得李啸辰与李祺卿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秦三小姐不懂他的苦心,人家也是异母兄弟,如今也一道做大事,何况亲自教出来的杨振泽。不过李祺卿忽然前来,也让杨德生有几分紧张,他摸不清底细,不晓得是不是李啸辰有什么目的。在脸上有光的同时,又预备婉然相拒。他是担不起这些人物的风险,年纪大了,怕的紧。
好在李祺卿什么都没有说。
“啊,璧成师弟。”他很温和的笑着,扬了扬手,是一脸欢欣地与杨璧成打招呼。“如何,最近好吗?我先前送你的礼物,收到没有?”
杨振泽蹙着眉,他不知李祺卿还给杨璧成送过礼物。看后者点了点头,轻轻喊了一声“祺卿师兄”,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
杨德生的眼睛立时瞪圆,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竟然认识这样的人物,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呃…李公子和小儿璧成认识?”
“认识的,先前留学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听说他回国随家里经商去了,原来是杨老先生的爱子。想来果真虎父无犬子嘛。”
“哪里哪里。”杨德生并未多想,只觉巧合。因为这个儿子实在是太过怯懦了,他一点也不担心会出什么事体。
杨璧成在杨振泽身后,只微微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恩,都好”。随即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因为不熟悉,并没有人来与他攀谈,除却李祺卿离开前,带着秦娇妮去与他说了两句道别的话。
“璧成,我这几日有些忙,过几天再领你去马场玩。”
杨璧成不置可否,低着头不说话。
李祺卿笑了笑,回身拥住秦娇妮,语气天真,一如数年前两人在舞场罗曼蒂克的相识:“我也是很长情的,看不得她过得不好。”秦娇妮闻言似十分感动,当即投进他的怀里,带起一阵香风,结果无论是李祺卿还是杨璧成都嗅到了一股混在香水中的、浅浅的大烟膏子气味。她的烟瘾已经很是深重,到香水都压不住的地步。
杨振泽捏着酒杯,游刃有余往来于人群之中,觥筹交错里是一片欢腾热闹的喜庆。他穿过华裾鹤氅、衣香鬓影,看着李祺卿与秦娇妮缓步离去,上前挡住旁人投向杨璧成的目光。
“他与你说什么?”杨振泽微微浅笑着低下头,话中温情脉脉,却是实打实的盘问。
杨璧成软声回道:“李师兄说,待有空些请我去城外的跑马场赌马……他还说许久不见了,理应他请我去玩,过些日子要送我一份请柬。”
于是这样一桩事情又成了谈资,买办杨德生四十五岁生日宴席上,明里带出一个和军阀李啸辰的弟弟关系融洽的儿子。
七歪八绕传言纷纷,杨家的风是不是要变了,这没人知道,但秦三小姐确实有些怪模怪样,连着两日不曾喊人到家中抹骨牌。太太们总不会因为杨家不开牌局就不出门,于是换在马太太家里,言辞之中有三分幸灾乐祸、七分同情怜悯,似乎杨璧成已经挤掉了杨振泽的位置。
但一切到底只是流言,月末,秦三小姐的牌桌又开了,太太们还是依旧的来。
杨振泽很确定李祺卿一定有所图谋,不然他也不必来看杨德生。他想了想,杨璧成这到了手的鸭子必须看紧,以免出了纰漏——纵是不会飞,万一旁人存了心刮走一口油,于他而言也亏得厉害。于是杨振泽越加严防死守,就连杨璧成的司机都排成了他自己的人。而面上则对杨璧成愈发温柔体贴,步步紧逼往他的小天地里钻。
周一晚上要吃咖啡,周二他开会,所以杨璧成便早些回家。周三有电影就看一场电影,没有就往馆子里打球去。周四西点厅要去看一眼,顺带不回家吃饭,去舞厅里绕一圈。周五杨德生要早回家,所以两个也一同早回家,听了黑胶唱片看书。他不曾想到,杨璧成这些日子心里确实有事,所以对他这样蚀骨**的体贴温存生出更多愧疚之心来,在杨振泽唤他四处游乐时,从不拒绝。
李祺卿确实给了他一封信笺,却并非赌马的入场券,而是在黑纸白字间要与这位师弟谈一份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