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街,薛家,有进无出」
不过十字,却藏着天大讯息。
揭开当今朝局青黛最大的忧虑。
青黛心中,原就悬着一桩纳闷事:
为何宫里和宫外,对谢判的评价,天壤之别。
就像是隔绝的两个世界。
宫里,无人不知谢判医者心。
宫外,无人不知谢家黑心医。
且关于谢家试药的事,也是两极评价。
在民间,谢判试药,汴梁人尽皆知,成为人人皆知却不能公开言说的秘密。
在宫里,谢家试药,竟被当做是政敌的诬陷,无人相信。
便是官家本人,也常说,那是谢判年轻时一时糊涂,现下已经戒了,改了。
偏生奇怪的是,也无人能抓着他半分把柄。
外头物议早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宫里却相安无事、艳阳晴天。
翻来覆去,竟无半点实据。
这滋味,真如隔靴搔痒般,让人憋闷得慌。
况天佑朝律例严明,虽平素亲善宽宥。
但对诬告,是从重罚处。
凡告者不中,死罪;诬告重臣忠臣的,株连九族。
一击不中,死罪难免,甚至连累亲眷。
若没实打实的凭据,上告者更是连府衙的门槛都递不进去。
还提什么把状纸递到御前,简直痴人说梦。
十年前,出现过一起上告谢云岫的案子。
一位老渔夫,状告谢云岫:「借治病之名试药,并虐杀病患。」
还附了半包药渣。
说是,那是告官者从自家病逝的儿子煎药的锅里刮下来的。
据说能验出罕见毒素。
可这药渣递到大理寺第二日,就不慎被个新兵蛋子给掉进炭火盆烧得精光。
告官者再想寻证,家中存的药碗竟也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证据一再凭空消失,这事越闹越大。
一直吵闹到了御前,案情开始向着不利于谢判的方向发展。
告御状的这人,本就被用了刑,遭了不少罪。
几近定案。
谁知,此人忽然暴毙。
线索断了。
恰在此时,又出了第二位告官者。
说是给那孩子诊过脉,是个年过半百的民间老郎中。
本想凭医者良心讨个公道,不出来说句实话寝食难安。
没成想才在大理寺门前跪了半日,夜里就被人套了麻袋,扔去城外乱葬岗。
虽捡回条性命,却吓得失了言语。
连双手也被打断,再不能诊脉。
偏这般不巧里,又出现一凑巧!
官府查案时,竟在那行凶人身上搜出了谢家的家徽。
谢判曾喊冤,说,“就算真要杀人灭口,也不能留下家徽这等证据!况且,何必让自家人动手呢?”
“那是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官家怒摔多个为谢判喊冤的折子。
这一来,几乎是铁证如山,就等着定罪。
谢云岫不单脱不了前案的干系,还多了「谋害良民、欲灭证据」的罪名。
案情愿是卡在「谢云岫私自藏起毒药材」的证物遗失上。
如今,反倒被坐实证据,大理寺拟「革职查办」的折子上奏。
就等着官家裁夺,到底要如何判,轻判还是重判。
官家却在早朝时停了笔,恰巧炎王差人送来青瓷瓶「炼丹清露」。
官家突然就盯着那瓶子发了呆。
没等群臣反应过来,拍案道,“此事有蹊跷,交由炎王重审。”
这一决定,简直是让满朝文武哗之讶之。
满朝都知,炎王十三年前求仙后,宫里大大小小的宴请全部谢绝。
朝中,更是查无此人。
就连太子的宴请,都敢推脱,还把谁放在眼里。
官家曾当着众臣骂他「沉迷虚玄,枉为人子」。
可这回,面对谢云岫这桩连太子都不予以委任的案子。
却攥着炎王送来的青玉瓶说:“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这话传出去,连内侍省的老太监都犯嘀咕。
前几日,还见官家把那炎王送来的手记扔在地上,骂「满纸胡言」呢。
今日态度,彻底相反,怪道得紧。
官家不仅因青玉瓶,想起来炎王这号人。
还命其主审这桩案子,亦超出常情地信任他。
他本是当今太子的兄长,庶长子之身。
少年军功赫赫,青年励精图治。
在册立储君的关键时期,正值中年的炎王,却突然转了性子。
不问俗事,求仙问道,渐渐远离朝局。
在道观住下,又时常行踪不定。
观里的小道童私下说,炎王每晚都要锁在房里,对着一幅画叹气。
那画上,连个人也没有,不过是山山水水。
群臣反对,跪了一地。
官家却定意启用他,犹在朝堂沉脸斥道:“朕这皇子,最是端正!从不冤好,也绝不纵恶!尔等休要多言,朕自有主张!”
可是,由炎王主审后,案情出现巨大反转。
炎王起先,是既不提审证人,也不查谢云岫的药库。
反倒差人去查那老郎中的底细。
派去的人回禀:老郎中十年前便病亡他乡。
炎王又吩咐下属:“此案像极了二十年前「医女连环诬告案」。同属诬告,想来那谢家徽也是偷来的,速去查实证据!”
从此,案情急转直下,先是查出原告造假之身。
后被查出是政敌构陷。
雷霆之势,摧枯拉朽,最后敲定原告系诬告。
但这个案子中,最让人咂舌的是一点:
当时大理寺已查得真切,谢云岫的宅子里的一名小厮招认,“每月都要偷偷烧掉几十桶「废药渣」。”
衙役顺着小厮指的方向,在离谢府不远的河里掘出三具骸骨。
仵作验明,其中一具骸骨是中了毒的。
只是无法判定有毒药材是否与谢云岫平日试药的药材一致。
宫里传下圣旨后,证物竟出了岔子,骸骨少了一具。
问内库值守的小吏,都只说不知道。
待炎王亲自复查时,骸骨又一具不少。
除了那值守的小吏因此被问斩外,那小厮也翻了供,哭着说,
“是大理寺衙役动了刑,才胡乱认的,哪有什么埋药渣的事……”
旁人瞧着只当是意外事故,偏他对着残缺的证据镇定如山。
只淡淡对说,“再查上告人……”
却半句不提追查失骸、拷问翻供缘由。
倒像早知道证物会出问题,又故意留着这查不清的局面。
在青黛看来,炎王的计谋很简单,一石二鸟之计。
一方面,让官家没法轻易定谢云岫的罪,但存着疑心,只有他能解惑。
另一方面,结交了谢云岫,又辖制着他,毕竟他知道关窍。
四年前,又有一人上告谢云岫。
这人,便没有那两人好运了。
没走到府衙的大堂,便暴毙而亡。
想来,一半是因为没有证据。
另一半,便是时运不济。
把这两桩案子放在一起对比着看。
那前案看似凶险,却只对上告者,即原告而言。
最终拍案定夺的结果,对被告也没什么影响……
无形之中,成全了炎王,重回朝局。
成全了谢云岫,终于脱了怀疑。
也成全了官家,得了好名。
后一桩案子,一条人命没溅出一点水花。
但天下万事,隐藏的终究会露出来。
真假不会混淆,正邪也没法伪装。
做了的事,不会变成没做的。
所以,青黛想辨一辨,查一查。
辩一辩,断一断。
无非人证,物证。
人在做,天在观。
天道不会歪曲。
鸟飞还有个影子,火烧还有灰烬。
就不信谢云岫能将证据扫的那么干净。
“这等好的天气,八姐你最喜欢教我去练剑了……”
青黛,没有忘记八姐。
也永远不会……
这回,为虎作伥者现身了。
谢家药局的恶行,将无处遁形。
青黛已想好下一封密信的内容:「可晤」
青黛脑海中,一个收网大计成了。
众罪恶的证据,都已具备。
只差……
尽可能多的拯救那些可怜的医女……
青黛一面吸溜着咖啡,一面赏景,一面等人。
没到半盏茶时,枳实拎着几个桑皮纸包从谢家和剂局出来了。
这是个官定的药铺,不似民间的小铺或药肆。
人来人往的。
且近日,谢云岫已大张旗鼓地搞起了百药入仓。
枳实今日换了个婢子的装束。
穿件粗布衫,腰上还挂着个鱼篓。
瞧着活脱脱是个渔女模样。
她故意撞着个人,忙赔着笑道歉,“可不敢耽误了俺家儿郎的药!这可是官颁的方子,迟了怕误了时辰哩!”
那人却竖着眉,口气有些急躁,道,“你这娘子,走路都不瞧着些,莫不是急糊涂了?”
“俺家儿郎病了,俺连渔船都卖了,才凑够钱买这治咳的方子……”
“哎哟,这娘子可真可怜也!”
这样离了那人后,才绕到和青黛约定之处。
枳实匆匆路过青黛身边,忽地一歪身子,将一包桑皮纸包,悄悄地推在青黛广袖中。
“哎呦,这位小娘子,对不住。我差点把你撞倒了。”
“无妨,这不是谢府的……周妈妈吗?可拿好药包啊……怎么在这见到?”
“青娘子?可巧?你也买了止咳方?我也是,这谢家药铺的……就是好!”
这样大声交谈之际,便听闻路过的邻人斥道,“好什么好!不顶用。”
另有人将说话之人推走,“这可是谢家药铺前!瞎嚷个什么大实话!”
确保有人注意到青黛和枳实的打扮后,枳实点了点头,离了青黛。
今日,也是周娘子火烧谢云岫最后一个「明面上」试药点的日子。
沈大娘子在内的所有人,万万想不到,周妈妈年轻时……是渔女的身份吧?
他们该不会以为,唱南曲的,一辈子都在唱曲子吧?
青黛料定沈大娘子不会查周妈妈身份。
因为她的注意力,都在「夫妻嫌隙」上了。
小翠这个「第三者」,便够沈大娘子受的了。
可没有那么容易除掉的……
也对!他们权贵阶层,对贫民的生活,都是刻板印象……
若是她知道这人是谁,恐怕要惊惧地说不出话来。
“还剩最后一个,火,可要快些着起来哦……”
青黛瞧着那厢远处的淡淡的烟气上腾,便安心了。
汴梁青烟直,医女盼新生。
真没想到,这做戏还要做全套……
(创作于2025.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