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木车轮咕噜咕噜地碾压青石板,蝉鸣越发喈喈。
暑热蒸腾着御街北段,金梁桥西这处僻静的方圆。
此处还没有发展为繁华的商业街区。
只是,渐次现出步行街的雏形。
青黛在马车内,微微阖眼,趁着车夫绕弯的当儿,小憩一阵儿。
不到一刻钟,就醒了,车夫提前半刻钟会将她叫醒。
以免她睡沉了,见着风。
“小姐,先醒醒,快到了。”
车夫叫:骨子,是刚找来的人。
和小厮虎子长得很像。
说是当归的兄弟,她倒是觉着,不如说成是虎子的兄弟。
瞧着却像是哪个大宅院的小厮。
话少,人静,知理,记性好。
今日从青记楼出来前,当归还嘱咐道,“现在查出来,那日来刺杀你的人,是当今炎王座下的红人,禁军统领赵瑞的远房亲戚,江湖帮派「霜玉山庄」的人。娘子务必多小心。”
这些日子,骨子替代了失踪的车夫。
他也正遵着当归的命令,在多绕几个弯儿,以掩盖行踪。
“小姐,这回到了。”车夫提点道。
青黛戴上桃夭色纱笠,款步下车。
她双脚一踏在石板上,一股子热气便透过鞋底的千层纳底传了过来。
前几日,芒种。
还没这么热。
没成想,这几日热气噌噌往上窜。
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泛热,两侧榆柳浓荫垂地,都蔫蔫的。
枝叶间漏下碎阳,依然烈烈,青黛在纱笠下,尚觉着晃得眼晕。
一辆骡车碾过,忽地停在巷子口。
车轮轧着石板缝里的青苔,倒送来一阵清新的草叶气息。
挑担货郎吆喝,“糖霜、蜜饯嘞……”
蝉叫着,吱吱吱吱。
画眉有时啁啾几声,以表示存在感。
青黛嗅着那怡人的夏味,听着吱呀声,不觉大大舒了口气。
心稍稍安下来。
前些日子,她走到哪里都担心突然窜出来提着大刀的人。
被逼着和当归对练了几次剑法,只是苦于他教学严格过头。
便找了许多由头逃脱。
这会儿,夏日素香之风,顺着御街的垂柳飘向金梁桥。
柳丝偶被风剪下,落在她耳畔,都像软黏黏的云朵,让她又添了个理由:
这天热得连蝉都只敢躲在叶底哼声,哪还有人肯顶着日头来寻麻烦……
她先绕到金梁桥西栏,雕着的缠枝莲纹炫目已极,桥下汴水又闪烁着浅绿的波光。
青黛便只好将纱笠的月影纱给放下来,又约摸着时辰。
几叶乌篷船,贴着桥洞缓缓过,飘出船娘的新词小曲,「青娘遇当归」。
这什么曲子……
青黛压下心头的无奈,不会又是当归搞的鬼吧?
曲调倒婉转动人,值得一听,词么……有些羞人。
竹篙一点,溅起的水花,浇在桥边石阶上,因风又氤氲到了空气中。
掺杂着槐花蜜湿气,让青黛顿觉面颊爽快多了。
桥头对着的,便是谢家的药铺。
想着,还早。
估摸着,这个时候,枳实还在药局里耽搁呢。
等她买好了药,出来的时辰,正好排个小队。
来一筒老张的「焦雪饮」。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饮子张推着屉车,喊着“饮子张,饮子喽,紫苏饮,焦雪饮,小团茶……”
随之而来的,是焦香浓郁的咖啡味道。
还有人群霎时的涌动如潮。
青黛随波逐流,也抢了个位置站上去。
“来了!快去!饮子张,老伯今日迟了一刻钟!”
“排队啊!挨个站好,按着次序!曲肠架上,今儿个,谁都不许插队!”
“炙取焦雪籽,松窗品夜阑,喝一竹,便能学上三日三夜,不困卷。”
“我跑了十里路,就来买这焦雪饮子尝尝。”
多少个邻里,似在这里等着饮子张。
男女老少,各阶层的人,似乎都好这一口。
张老丈安置了屉车,展开了招晃。
排挡着摊子。
每个竹筒上,都刻着个Z图的形状标签。
只见,竹筒上雕以「卷草纹」见自然之风。
更有素雅的,浅雕「寒梅一枝」、「孤松半株」。
一两笔线条,勾勒达意,若隐若现。
瘦金体的小字短句,更是让饮子平添了几分文雅。
青黛眼尖,刚扫过饮摊的器物,便将那些刻在容器上的字与饮子对了个分明。
见竹筒、麦秆编篓盏上刻着「煮焦香」「雪籽熟」「嗅雪馨」等字样,便知这是现下汴梁最炙手可热的饮子,多是以咖啡、奶茶为底的品类,离老远都闻得到那馥郁的香气。
别说汴梁,便是全世界也没有多少人抵挡的住啊。
再看旁侧摆着的芦苇裹筒、素面瓷盏,有的盖着瓷盅,上面或刻「饮之甘」「甘如饴」,或题「饮有别」「饮解乏」,连「见竹承」「茶之初」这样颇有深意的也在其中……原是涵盖四季风味的四时饮子,也算是老张饮子摊原本的招牌。
他多四时养生饮,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连盛器都依着饮子性子,特选妥帖了。
更别提那些瓷盏、带盖瓷盅,还有带柄的柄盏,都是新下戏作的。
谁知,在不喜带柄茶器的天佑,竟也因贵族的喜好而流行了起来。
上面「煮茶作」「竹承液」「芦中味」「煮以银」「器为用」「茶之本」等字一行行排开,一瞧便是深入研究过的,是专盛特色茶饮的。
瞧那器型便知,定是按茶饮的风味与品饮法子,一一对照着配的。
可不能随意搭配,混淆了,便失了茶境。
最后看角落里几样别致的盏器、素面茶瓯,刻着「奏茶曲」「嗅解郁」「听渌沸」「闻泉香」「思茶效」之类的字,装的是其他流行饮子。
虽不中规中矩,却也自成一派。
盏瓯形态各有不同,想来是按饮子的功用与风格特意做的。
青黛不禁暗自欣慰,还真让他闯出一条路。
张老丈为人万分谦卑。
青黛这个小辈对他讲的话,他竟那么重视,都放在了心上。
想起这些,心里就暖烘烘。
如今张老伯的进项早不用愁。
日常衣食管够。
小孙儿进了学堂读书,再没什么挂心的事。
攒下这多余的银钱,几辈子也用不完。
这么一来,他做饮子倒不为营生,反成了桩乐呵事儿。
想走街串巷出摊,挑上担子就能走,自在得很。
做饮子不再图多,精益求精。
反倒比以前还受欢迎!
这么好的光景不借着用用,岂不可惜?
青黛瞧着,便寻了个空,托了张老伯一件事……
这边话音刚落没半晌,前头竟自发排起了长队。
青黛顺着队伍找了个空当。
站在个拿木刨子的手工匠人后头,前头还隔着几个背着书箧的书生。
前面的汉子,憨声憨气,嗓门亮,“这筒子,我买来学手。”
一粗布衫的郎君指节不停地扣着,“雕完先磨平,再涂层蜂蜡,防渗水!”
旁的汉子插了话,眉一挑,“张老丈摊火,你当是只因饮子奇?”
一学徒模样的压低声:“他茶盏盛器,都有来头,讲究着呢!”
前汉搓着手笑,“我冲着汤盏来的,芦苇裹筒也奇,想学!”
……
几个匠人围着,都论着技法。
青黛身后跟着几个书生,手里攥着卷册。
低声谈着《茶经》,话头绕过张老丈,飞向坊间玄闻。
“焦雪饮亘古未有,非常人可。闻他早年在虹桥遇个青衫客,指点他何处寻焦雪豆。一日客留一竹笺,上写数种玄妙饮法,便再寻不见……”
“此人善诗文,闻荆公和既白曾登门造访,他对荆公言煮茶火候是「得人指点」,那人教他识炭温,连荆公也赞「天道之法」……”
“彼忽悟制茶之法,竟在一夕之间!做芦苇裹筒时,总说「得人教做衬油纸,要寻巧劲」……更奇的是,初制茶时调不妥当,忽有日晨起,案上多个玉罂,沁凉像冰泉,后也不知去了哪,桩桩件件,非寻常可及……”
“前日闻其曾入宫面圣,见官家时说饮子能「涤烦」,果然合了官家心意。官家大喜,亲赐「素泉散人」客卿之号,宫人都说,是指点他的高人暗中相助呢……定非虚言。”
……
青黛笑而不语,市井也是玄之又玄,把她给传成什么了?
看来,她不能总穿碧青了,青衫客……但凡是个奇事,就联想不到女子吗?
她可要为天佑的女子正名!
咖啡、奶茶制作方法,是装订成册送给的老丈,哪里有什么竹篾?
火候温度,那是肴馔之人都得懂的,就是工坊里,青黛也日日教,耳提面命呢。
改善茶器,本是和枳实一起想定的,女子也有大巧。
至于玉罂,自然是装着活泉,也不过是让他滴在古井里用。
这泉水,自然便洁净了水之源头。
至于入宫面圣,「涤烦」后面还有两个字,「成圣」……为何不说。
成圣,才是真正讨官家喜欢的词儿。
当今圣上这点小心思,青黛是足足地拿捏了。
只是,当局者迷,这些人啊,把圣上看的太复杂。
他,其实就是个天天嚷着「要长生」、「怕死」的孩童么,从心智上说,还不如市井几岁娃娃成熟呢。
青黛笑着微微摇头,纱笠艳色轻摇,早就引起了张老汉注意。
“张伯,来五杯……”前面的汉子认真地说道。
“张伯,来一杯「沉香焦雪熟水」。”
张伯似不经意道,“小娘子,新出了「豆蔻焦雪酪」、「雪泡焦雪饮」,可比马行街的好,不尝个新鲜?”
青黛递上素手,“我念旧。”
张老汉递上找赎的钱时,小指先从袖口一勾……
青黛提着焦雪饮离开,找赎时手心落下个纸卷。
定是张老汉发现了什么。
“「双层粗棉布」缝的这「布筒套」,可真合俺心意!”
“俺就爱用那「草编小篓」,只可惜「素色绢布兜」忒贵,实在舍不得买。”
就连饮子的提袋,街坊邻居见了都纷纷称奇。
听了这些话,青黛内心多安慰,赶紧收好密函,找了个树荫下,悄悄打开了。
(创作于2025.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