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年。
十二月三日,天气阴,寒风瑟瑟。
……
一辆挂着异地牌的大巴车在一中校门口停下。
在霓虹闪烁的省城里集训了半年的美术生们从车内鱼贯而出,他们又回到这个泥泞而又落后的藤县。
天色暗沉,六层楼高的木棉树只剩零星几片枯叶挂在树梢,枯叶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教室里乱成一锅粥,走廊内不断有学生抱着厚重的书籍走向尽头的空教室存放东西。
“画材只能卖个二百五,艺考满分三百分,要是我有二百五就好了。”
“想得倒挺美,平时也没少见你在画室打瞌睡。”
“诶我就是说说嘛……对了,考试的时候我坐她后面,估计她二百八稳了,真是羡慕啊。”
“拜托!人家是天才啊,哪是我们能比的?”女生碰了碰朋友的肩,“好好应对明天的月考先吧。”
两人推开掉漆生锈的铁门,在沉重的吱呀声里看见一抹纤细的背影。
一人呼唤,“郁昭。”
闻声,女生缓慢别过头来。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从敞开的门灌入,像粗暴的双手肆意撩拨她乌黑柔顺的长发。
一身宽松校服,一条双十字架项链,一张浓颜系的脸,盖过细眉的齐刘海风吹不动地贴在额头上,她静静地站在那像只孤傲的猫,挺立着脊背回望她们,眼神冷淡。
“老江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嗯。”
郁昭将手中的课本丢回书堆,两个女生低头让出条通道,她把堆叠的袖口向下扯,抚平褶皱双手插入外套口袋,迎着冷风往办公室走。
角落里,带着金框眼镜约莫五十岁的男人正朝她这看。
郁昭双手依旧插口袋,手心捂着一片暖宝宝,她的鼻尖被冻得粉红,此刻正站在老江的办公桌前沉默着等待他发话。
“郁昭啊,你画画一向厉害,我信你的水平能冲顶尖。但高考可不只看专业分,文化分也很重要!这次回来你可要加把劲儿啊!”
这里是犄角旮旯的落后小县城,教育水平跟不上大城市,藤中的本科率,基本靠艺术生撑起。
而郁昭呢,她在绘画上天赋异禀,老江就指望着她能考个名牌大学,为学校争光。
看着满面愁容的老江,郁昭淡淡地嗯了声。
老江又唠叨几句,她的注意力被桌上那只刻着小字的旧钢笔吸引,几分钟过后,老江说可以走了,她这才回过神。
出校门时天已经黑了。
冬季的夜晚冷飕飕的,道路两旁昏黄的路灯骤然亮起,突然刮起一阵妖风将马路边的枯叶堆吹散,沙粒和尘埃打着旋在裤脚边卷动。
郁昭手上拖着行李箱,肩上背着画材,漫不经心地走在街头听着风的嘶吼,背影寂寥得像一个异乡客。
钥匙在食指指尖灵活旋转,不知是她走神还是甩得过于用力,钥匙失去控制“咻”的一下飞出去。
飞进一个巷子——
一个黑漆漆的深巷。
郁昭盯着水泥地上十米远的那道银色金属光,皱了皱眉,有些烦,抱怨地啧一声后还是走了进去。
捡起钥匙,就在转身要往回走的那一刻,视线如悬崖勒马般地突然迂回,停留在巷子右边。
脚下的位置一片幽暗阴湿,没有监控,没有人会往这里走,就算有,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郁昭站在分叉口定定地望着那一堆人,而人群也正扭头看她。
她的目光淡然不惊,他们的目光好奇诧异。
一群人粗暴的行为因为郁昭的出现骤然停止。
视线穿透人群,在背影挨着背影的夹缝里,郁昭看见一张狼狈却异常好看的陌生面孔。
但因为被人挡着,他又低着头,看不清具体相貌,只能说比她现实里见过的有姿色。
“郁昭,你怎么来了?”人群中,一个男生回过头,叼着烟诧异地开口,烟头的红点在黑暗中明灭。
闻声,郁昭将观察对象换成了说话的男生。
“你们继续。”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甚至懒得看陈望一眼。
一个小插曲,郁昭不甚在意。
她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平静地收回目光,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揣着钥匙往回走。
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行李箱车轮滚动声越来越远,有人问:“这么傲,你们学校的?”
“不收拾收拾?”
陈望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郁昭刚刚站着的位置,他半眯着眼,“她脾气怪的很,你少招惹。”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丢在水泥地上,用鞋底碾灭了那点微弱的火星。
然后,视线落到身后低头喘气的男生身上。
晚上七点三十分,郁昭回到了自己家。
但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而是把行李放下后去了五十米外的另一栋房子——这片空地上维二的房子。
郁昭一直以为这是个被人遗弃的住所。
直到六年前她上初中,房子的主人从城市里搬回来,她才知道这个房子还是有人要的。
主人是一个年迈的老奶奶,姓徐,她说年纪大了想落叶归根,便在老家安享晚年。郁昭有时候会来窜门陪陪老人,一来二往地也便熟了。
“昭昭啊……你看你都瘦了,”徐瑛握住郁昭的手,揉捏着她突出的腕骨,眼里满是对晚辈的关心,“这半年在外面吃的不好吧?”
“哎哟……可把我心疼的!”
掌心覆在徐瑛手背上,不太爱笑的她此刻嘴角挑起一抹弧,依偎在老人颈窝撒娇,“奶奶,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徐瑛笑呵呵地回:“回来好啊,这样奶奶可以做点好吃的给你补补。”
徐瑛问郁昭吃饭了没,郁昭说没吃,她便猜到了郁昭家也没回第一时间就跑来看她,连忙拉着郁昭在餐桌坐下。
郁昭看着餐桌上异常丰盛的饭菜,觉得有些奇怪。
“奶奶,家里有客人来吗?”
被郁昭这么一问,徐瑛才想起来一件事,她坐在郁昭对面,朝她笑着说:“忘了告诉你,我的外孙两个星期前从城里回来上学了。”
郁昭夹菜的手一顿。
她从未听过徐瑛提及她的家人,也没见过有人来拜访,所以她一直以为徐瑛无儿无女,更别提有个外孙。
所以是有点惊讶的。
后知后觉,郁昭点了点头,噢了一声。
徐瑛看了眼墙上的座钟,摇头叹气,眉头紧皱看起来忧心忡忡,“放学这么久这小子还没回来,他以前都回家挺早的。”
“不等这小子了,我们先吃吧。”
郁昭接过徐瑛撕下的日历,将印满红绿色字体的纸张垫在桌面上,吐骨头,随意一问:“奶奶,你外孙多大了?”
“他今年十六,比你小一岁,和你一个高中呢。”
“我这个外孙很听话很乖的,嘴又甜人也机灵,主要是生得和他妈一样好看,这两人也算是遗传了我这个老婆子的优秀基因。”
“你们年轻人不都喜欢说什么校草吗?我外孙长得可比校草还要好看嘞!”
听到最后,郁昭被徐瑛的话呛到。
什么校草不校草的……
她抽出纸巾镇静地擦拭嘴角的汤汁,抬眼间瞧见徐瑛正看着她哈哈大笑,徐瑛似是看出了她的质疑,对着她一脸认真道:
“我可没说瞎话,我外孙真的很帅的。”
“对了,他叫温司临。”
*
晚上八点三十分,郁昭回到自己家。
在她转身关门的那一刻,背后传来中年女人尖锐刺耳的声音。
“哟,回来了?”
阴阳怪气的语调,听着就不是什么善类,也就只有她那个后妈会这么说话了。
郁昭一声不吭地将行李推进屋内,目光直视前方不偏不倚,连余光都没扫向女人的头发丝。
“原来这行李是你的啊,我还以为是谁的垃圾丢到我家门口了!”
陈芳慧说话向来夹枪带棒,不过这也仅限于对她,陈芳慧讨厌她,她也同样不喜欢陈芳慧。
脚步没有停,郁昭依然没看一眼这个刁蛮女人。
一次两次的无视,陈芳慧彻底坐不住了,“唰”的一下从长木椅上站起,嘴里爆出句难以入耳的脏话。
身后夹杂着怒火的脚步声又快又急,但郁昭没在意,还是不疾不徐地按着自己的节奏走。
刚经过餐厅,身后脚步声逼近,陈芳慧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一股蛮力将她扯得转了半圈,陈芳慧那张涨红的脸逼到眼前,郁昭看见那双刻薄的三角眼正瞪着自己。
“既然回来了,就别闲着!去把碗洗了!”
听见这荒唐的命令,郁昭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
“我连饭都没吃一口。”
“你使唤谁?”
长臂一挥猛地甩开那只手,陈芳慧踉跄着重重撞上白墙,后背砸出一声闷响。
郁昭冷眼瞧她龇牙咧嘴的模样,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别惹我”三个大字。
但陈芳慧这人却非装看不懂她脸色,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
只见陈芳慧再次逼近,半年不见,那眼神比以前更凶更狠,全是个人恩怨情仇,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大概是还没享受够没有她的日子,所以她一回来就发泄情绪了。
手腕又被陈芳慧握住,力道比方才大了不止一倍,疼得郁昭当即皱眉,她咬紧牙关没呼出声。
陈芳慧将她强拖硬拽带到餐桌前,指着桌面上的残羹剩饭,一副势必要她乖乖就范的尖酸刻薄样,语气不容拒绝。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你爸说!”
几乎是在陈芳慧开口的那一刻,郁昭眯了下眼眸,突然抓住餐桌边缘翘起的塑料胶垫,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抬手猛掀。
顷刻间,桌上的残羹剩饭全都腾空而起,碗筷在两人眼前翻滚,空气里酸辣蘸料的呛味炸开。
陈芳慧被吓得瞳孔骤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两步。
郁昭顿时感觉浑身都舒服了。
油汁在半空中扬洒下落,溅了两人一身,紧接着由下至上传来陶瓷砸地的脆响,一道挨着一道连成一片。
垂眸凝视肮脏的裤角,终于没耐心地开口,“碗碎了,不用洗了。”
将一片破碎的瓷片踢向陈芳慧,目光从陈芳慧的鞋尖向上缓慢移至她的脸,冷声道,“记得收拾干净。”
话落,郁昭提起裤角跨过凌乱不堪的地面,拎着一旁的行李箱上楼,神情淡然得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走到房间门口时,陈芳慧应当是从惊恐里反应过来了,刺耳的尖叫声从楼下传来,陈芳慧接着骂她。
“疯子!”
“敢掀桌子!等你爸回来你死定了!”
陈芳慧的警告让郁昭心头一颤,她僵硬地站在原地。
那一刻,浑身冰冷犹如身处冰窖。
从七岁至今,她已经记不清身上出现过多少淤青和伤疤,旧的去新的来,总是反反复复。
痛苦永无止境。
痊愈的伤疤好像又开始疼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不料被满房间浓烈呛鼻的烟草味包围。
郁昭的边界感极强,决不允许有人擅自闯入她的私人空间。而此刻,却有一个人出现在她的房间,还是她最讨厌的那个无赖小人。
——沈周白!
郁昭站在原地,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落在门柄上的那只手因太过紧绷而发抖,门也跟着微微晃动。
只见沈周白指尖夹着根烟,双脚毫无章法地架在桌子边缘。
他嘴里爆出粗鄙的脏话混杂着疯狂点击鼠标的声音,样子像极了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沈周白在和队友吵架,浑然没发现她回来了。
眉心跳了跳,郁昭走到沈周白身后忍无可忍地把他的头戴式耳机扯下,“啪”的一声往桌上暴力一扔。
“谁扯老子耳机啊!”
沈周白扭头的同时,郁昭从另一个方向绕到前面把主机关了,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电脑霎时黑屏,双手抱胸倚靠在桌沿上,沈周白回头愤怒地瞪着她,“你怎么回来了!?”
“谁让你把我电脑关了的!?”怒吼的声音大得要冲破天花板。
郁昭俯身猛地揪住沈周白的衣领,没半分好脸色,但不管对方有多暴躁,她说话的语气始终平淡。
“给你一分钟,带着你的电脑滚。”
她耐心不多,早被陈芳慧耗没了,给沈周白一分钟收拾已是仁至义尽,奈何他根本不领情。
“你让我掉分了,我今天就赖在这不走了!”挑衅地吐舌头,“我看你能拿我怎么样?”语气贱兮兮的。
闻言,郁昭缓慢松手,她盯着被她抓得发皱的衣领,轻笑一声。
她确实不能拿沈周白怎么样,但对付这种无赖,她决定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郁昭直接把电源线拔了,而沈周白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嬉皮笑脸,她迅速地单手拎起主机大步走向房间内的阳台,毫不留情地将手中之物丢出去狠狠砸向楼下。
“嘭!!——”
水泥地面上传来物体碰撞碎裂的一声巨响,沈周白的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紧接着,他大惊失色地猛冲到阳台。
郁昭倚在墙边,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沈周白。
沈周白双手趴在栏杆上探出脑袋往下张望,在看到碎的彻底的主机时他脸色瞬时铁青,咬牙切齿地瞪向她,“郁昭!你个疯子!!”
郁昭没什么情绪道:“你到底走不走?”
她又往桌上的显示屏扫了一眼,如果沈周白不走那她继续砸。
沈周白察觉到她的眼神,连忙开口,“要不是我房间小,谁要在你房间安电脑?你不给我转一万块赔偿我,这事我跟你过不去!”
郁昭冷哼一声,凉薄的目光落在楼下的碎物上。
沈周白狮子大开口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就他那二手机箱要一万块?他是不是认为她看不出来真把她当傻子了?
不愧是母子,如出一辙地令人讨厌。
“我只给你两千。”
沈周白拒绝,他说他的态度坚定不移。
“一千。”
沈周白嘴巴张得大大,一脸“你认真的吗”的表情,郁昭伸出一根食指比划在两人之间,不开玩笑,“我就给你一千,多的没有。”
说罢,郁昭便径直走向房间内,背影决绝的很。
“姐姐姐姐别砍价了!!”焦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沈周白连忙跑上来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拦住她的路。
他这下是真的服了,“两千就两千!”
但他提了要求,“我今晚就要收到!”
郁昭厌烦地推开沈周白,“我现在没那么多钱。”
沈周白往后跌了几步,随即他脸上又挂起了郁昭最讨厌的那副小人嘴脸。
第六感告诉她,他肯定憋着一肚子坏水。
只见沈周白快速地将桌面清空,抱着电脑显示屏站在门旁坏笑。
“你最普通的一双鞋子都要五位数,整个藤县谁有你那么夸张?你有没有钱我还不清楚吗?”
“晚一天多加一千块,今晚要是没收到转账,我就和爸说你砸我电脑!”
“爸过几天就回来!”
“你看他是帮我还是打你!”
……
沈周白这欺软怕硬的狗东西确实够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