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晚风潮热,吹拂在肩上却惹来丝丝凉意。
阳台里,女人恣意地躺在秋千椅。乌黑长发缠绕肩颈,身体慢悠悠地晃,半只手垂落在外,指间一点猩红明明灭灭,烟灰将落未落。
平坦的腰腹上,一部手机随着她轻稳的呼吸缓慢浮动。
“我们快结束了。”
简短无情的六个字打扰了这份清净。电话那边,陆溟模糊的声音浸着漫不经心。
有人打趣:“开玩笑的吧?你舍得?”
“舍不得的人是郁昭才对。”另一男人藏不住地兴奋道,“我有点期待你怎么收场了。”
听到这,女人笑了一声,既不恼,也不悲。
心平气和地掐断这通恶意拨来的电话。
*
两小时后,凌晨十二点。
陆溟从聚会离开,轻车熟路地来到郁昭的公寓。
他站在外边摁了下门铃,一分钟后,门从里面被打开。
女人倚着门框,身后是深不见底的黑,只有廊道内的暖光照在她身上,露出的肌肤白到发亮。
陆溟站在门外,指尖夹着根烟,在温馨的光影下,垂眸凝视着眼前的郁昭。
穿着一件黑色吊带背心,睡裤刚好包裹住臀部。齐刘海,黑长直,浓密柔顺的长发搭在胸前,堪堪遮住她傲人的曲线。
喉结滚动,嗓音哑,“睡了?”
郁昭睁着一双惺忪的葡萄眼,语气淡淡地“嗯”了声。
她扫了一眼他右手,“把烟掐了。”
说罢,便转身往里走。
陆溟沉默地盯着她背影。
大概是熟睡时无意识的辗转,白莹莹的后腰上有一块布料往上卷了些,恰好露出她腰窝处的刺青。
一条用墨线勾勒的太阳。
很显眼。
灯被打开,四周瞬间变得温馨敞亮。
灯光也照清了地板上从书房飘出来的设计稿,陆溟挪开脚步,视线从她后腰上收回,俯身一张张捡起。抬眼时,看见岛台中央摆放着一个精致的蛋糕。
他把设计稿叠在一旁,指着蛋糕,“给我的?”
郁昭坐在吧台椅上,双手托住下巴,一双长腿笔直纤细,脚尖点着地面,幽幽地望向他。
“嗯,不是说好晚上一起过生日吗?”
“但你好像忘了。”
都说保持新鲜感的最好方式就是保持距离感。
郁昭身上好像有很多故事,但她不说,从不让人了解自己。
就像此刻,她说话总是没有任何情绪,声音天生带着一种冰冷的破碎感,而面色却平静如一湖深潭,叫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陆溟视线对上那双黑眸,“我没有忘,只是回来晚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轻松地将她抱在岛台上,双手悬在纤细的腰际,不确定地开口,“你生气了?”
郁昭轻轻摇头,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一勾,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上扬的嘴角却感受不到一丝笑意。
“陆溟,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陆溟垂眸望着她,那双漆黑瞳仁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却读不懂她突如其来的发问。
郁昭对他的喜欢,身边的朋友都知道。
五个月前,他们在一次酒会上认识。
和她同一个大学的都说她是出了名的冰美人,性子傲难接近,向来只有她挑人的份,主动追求的异性看都不带看一眼。
除了十八岁的初恋,往后每段恋情她都是月抛,谈不长久,比他们这些男的还要薄情。
那时候,陆溟和身边的朋友打了个赌,发誓一个月内必拿下郁昭,并且谈满半年。
只是没想到事情进展的异常顺利,他们一星期之内便确定关系,速度快到在陆溟意料之外。
相处五个月以来,郁昭从不要求他送礼物,也从未主动花过他一分钱,甚至当他与其他女人传出暧昧时,她连追问都不敢,只是沉默。
害怕他离开,所以一直小心翼翼,不图钱也不馋身子。
这么冷傲的黑天鹅甘愿变得如此卑微,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低笑一声,陆溟抚摸她的发顶,“当然。你最喜欢的就是我了。”
话落,女人的扯了扯嘴角,粉唇微启似要说些什么。
这时,房间里传出一阵手机铃声。
郁昭将他推开,从岛台上下来,径直往幽黑的房间走。
陆溟视线追随她的背影,直至完全隐匿在黑暗里。
一抹冷光在室内亮起。
来电地址显示藤县。
郁昭赤脚走到落地窗前,脊背轻轻压住窗纱,接听了电话。
那边,尖锐的女声涌来,情绪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什么。
郁昭按住音量键把声音放大了些,耳朵贴着听筒,轻声道:“别急,慢慢说。”
声音突然变清晰,“郁昭,温司临回来了!”
回来了?!
一字一句如重锤砸入耳膜,凝滞的瞳孔忽然剧烈收缩,“砰”的一声,手机骤然脱手,重重跌落在木质地板上。
胸腔里的心跳声比手机坠地的声响更清晰。
“咚—咚—咚”
“咚—咚—咚”
像失控的鼓点撞着肋骨,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冲破身体的束缚。
向来自持的她居然没控制住情绪。
郁昭迟缓地弯腰捡起手机,重新放到耳边,声音颤抖着问:“你再说一遍?”
“温司临真的回来了,他要去参加他们班的同学聚会,这两天一定在藤县!”
“郁昭,你不是等了两年吗?你回不回来?”
是啊,她等了两年。
温司临终于出现了。
她当然得回,必须得回!
跪坐在地上,肌肤贴着冰凉的地板,忽然,一道黑影从门框斜斜切下来,像一块骤然落下的幕布,将她眼前的光线完全遮挡。
她下意识抬头,看见陆溟的轮廓嵌在门外的微光里,他拧着眉,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电话那边还在等,郁昭简短回复。
随后立即挂断电话。
脚步声在寂静中响起,突然,她整个人腾空,被轻柔地抱起放在床中间。
“怎么了?为什么坐在地上?”
郁昭睁着眼看陆溟,他双臂撑在她耳边,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
俯下身的瞬间,空气中裹挟着一丝酒味,郁昭没忍住地皱眉,脸上难得的多了些厌恶的表情,果断伸手扇了他一耳光。
“啪”一声脆响,男人脑袋猛地偏向一侧,他呆滞了十几秒,木楞地摸着自己左脸。
“陆溟,我说没说过,喝了酒别来我这?”
“你是听不懂人话?”
她语气冷到极点。
陆溟动作肉眼可见的瞬间僵住。
“你说什么?”一片漆黑里,郁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可置信。
她手脚并用厌烦地推开他,点亮床头夜灯。
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两人时,陆溟愣在一旁,目光僵直,一脸陌生地看着郁昭。
也是,她一直戴着面具生活,在他们面前表现出的都是一副冷漠淡然,不爱说话,没脾气的样子。
陆溟肯定不会想到,他自以为的猎物,有一天居然会反咬他一口。
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郁昭转身拉开抽屉,纤细的指间捏着张银行卡,“啪”的一声甩在他脸上。
塑料卡片撞在颧骨又弹落在地,发出细微的脆响。
“陆溟,我不想陪你玩了。”
郁昭后退半步,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她的视线与水平线形成四十五度,这个角度像在看一条被人抛弃的狗。
“这一百天,我没亲你也没睡你,谁都不欠谁,你还是清白干净的,走出去也大把女人要。”
“卡里的钱我一分没动,大家都是成年人,分手后就别互相纠缠。”
陆溟的脸色“唰”一下黑了,绷成一条直线的双唇微微颤抖,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随即,一声短促而突兀的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像是自嘲。
“所以,我被你甩了?”尾音带着一丝沙哑,“你一直都在玩我?”
郁昭低垂着眼睫,拨弄头发,神色淡淡地回一句,“那不然呢?”
*
深港距离藤县四百公里。
郁昭独自驾车四个小时,终于在天亮前,又回到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落后小县城。
小县城的夜晚并没有灯火通明,绝大部分商铺在晚上十点就打烊,此刻,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安静得能听见下水沟污水流动,以及老鼠的吱吱声。
一块空旷的平地上,一栋贴着花瓷砖的双层农村自建房前,黑色AMG轿跑大大咧咧地停在大门口。
熄火,拔掉钥匙,打开车门,迎面扑来一阵混杂着雨后泥土腥味的热风。
郁昭吃力地将行李从尾箱拎出,拖着拉杆往房里放。
两年,这栋房一直无人居住。
入眼便是不堪的凌乱。
墙角布满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墙上的日历本褪色泛黄,钟表指针永远停留在某一刻,瓷砖地板覆盖着厚厚一层灰,老旧的家具也无一幸免。
烂的烂破的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湿的霉味,灯管还一闪一闪地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不像她住了十八年的家,像电影里闹鬼的鬼屋。
好在房间的门窗一直紧闭,里面还算干净,除了有几具干瘪的虫类尸体安详地躺在地板上。
一觉睡到中午,被热醒。
郁昭抱着沉甸甸的棉被上天台,费了一些力气将它们平整铺晾在晒到发白的竹竿上,就这片刻功夫她便出了汗。
三十六度的高温,天很蓝,万里无云。
烈日如一颗灼烧的白炽灯球高悬头顶,郁昭眯起被强光刺痛的眼睛,抬手在眉骨处搭起一道荫蔽。
她坐在粗糙的石墩上微微喘气,掀起眼眸四处张望。
目光从眼前的被子游移到楼下的灌木丛,飘过一棵开满花的桂花树,落到枯萎的葡萄藤……
在五十米外的另一栋自建房停下。
这一片地,只有两栋房子。
而那栋房子的阳台上晾着几件男生的衣服,随风飘动。
贴着额头的手指不自觉抖动,很轻的一下。
郁昭打了个电话给藤县的熟人,五秒后对面接通,她问:“聚会几点结束?”
……
晚上八点。
酒店外的路边停靠着一辆黑车,从傍晚的日落黄昏等到现在的滂沱大雨。
车窗上有无数条蜿蜒急促的水痕,迅速交汇、滑落,周而复始,将窗外的灯火阑珊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车内,郁昭的目光穿透这片迷离的水帘,一动不动地锁定在酒店那扇旋转玻璃门上。
她的手指,搭在微凉的方向盘上,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压抑的节奏,轻轻叩击。
“嗒…嗒…嗒…”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淹没在暴雨声里。
忽然,那扇旋转门动了。
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裹挟着门内溢出的暖光,步入这潮湿的雨夜。
他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即使在模糊的雨帘和昏暗的光线下,郁昭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终于彻底静止。
无意识的轻叩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车内陡然被放大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湿气似乎穿透了紧闭的车窗,无声地蔓延进来,缠绕住她的心脏。
郁昭清晰地记得,两年前,她站在同样潮湿的雨夜里,对他说下最后一句话:
温司临,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
…
此刻,温司临毫无察觉她的存在。
就在他经过车前的那一瞬,郁昭猛地按下车灯开关。
骤然亮起的强光将昏暗的雨幕撕裂,密密麻麻的雨丝在光束中无所遁形,如同银针坠落,也清晰地勾勒出他猝然停步的身影。
伞面微抬,露出那双被短暂打扰而不悦的黑眸。
郁昭推开车门,撑开伞,红底高跟鞋在浸湿的路面溅起水花,几步便挡在了温司临面前。
她缓缓地、一帧帧地抬起伞檐,露出自己整张脸,下一秒,两人视线碰撞,他瞳孔颤动,整个人僵在原地,所有的不耐烦瞬间被一种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雨水冻结。
雨水如鼓点敲打伞面,郁昭直视着他,冷御的声音穿透哗哗雨声,
“温司临,不认识我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