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京剧院仿佛一个沉入往昔梦境的老人,在雨中静默。孟优和姜燕声穿过空旷无人的回廊,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
岳庆梧的休息室并未上锁,推开门,那股熟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只是今夜,其中更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却沁入骨髓的阴寒。孟优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那个靠墙摆放的紫檀木匣。它静静立在桌案一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幽深得如同一个微缩的墓穴。
无需打开,孟优便能感知到匣内那枚点翠钗头凤正散发着不祥的波动,岳庆梧数十年的执念如同养料,让依附其上的、属于岳凤栀的残念与不甘,演化成了一个扭曲的言灵,它汲取着宿主的生命力,反过来又加深着宿主的迷障。
“就是它了。”孟优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腕间的沉香木佛珠微微发烫,示警着内里蕴含的强大而混乱的能量。
姜燕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越靠近那木匣,他越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缠绕上心脏,耳边似乎响起极其缥缈、却又凄入肝脾的戏文清唱。
“孟先生,我……我感觉很不舒服。”他脸色发白,呼吸有些急促,“好像……有很多声音,很多画面……”又是这种感觉,姜燕声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一晚,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的内心再次遭受了一万点暴击。
孟优看向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集中精神,不要被它拉进去。你的感受,正说明你与这物件,或者说与岳凤栀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联系?”姜燕声不解。
“你十六岁时饰演过他,模仿过他的形,揣摩过他的神。更重要的是,你们对戏,都有一份近乎本能的投入和赤诚。”孟优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打开紫檀木匣的搭扣,“这种纯粹的艺术灵魂,跨越时空,会产生微妙的共鸣。”
匣盖开启的瞬间,一股阴风自匣中盘旋而出,带着陈年脂粉的香气和一种深沉的怨怼。那枚点翠钗头凤静静躺在明黄色的软缎上,凤鸟展翅,点翠湛蓝,本该华美夺目,此刻却流转着一层幽暗的光泽,仿佛有黑色的雾气在其上萦绕。
姜燕声的目光触及那钗,脑海中“嗡”的一声,杂乱的噪音与清晰的唱腔同时炸开——掌声、喝彩、胡琴、战火……最终汇聚成《洛神》那婉转哀恻的旋律,以及一个清越又绝望的声音,反复吟唱着“何以答君恩……”。他仿佛看到镜前对镜贴花黄的模糊侧影,感受到一种对舞台的炽热爱恋,以及……深不见底的绝望与不甘。
“我……我好像能感觉到他,”姜燕声声音微颤,带着难以置信,“岳凤栀……他在戏里的样子,他……他很痛苦。”那种情感过于浓烈,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按住抽痛的太阳穴,“为什么……为什么我好像能懂?”
孟优凝视着那躁动不安的钗头凤,沉声道:“因为你们是同类,所以你也可以感受到他遗留下来的言灵。”
“言灵?”姜燕声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困惑,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及这个概念。
孟优的声音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个古老的事实,“表演者的精神、灵魂力量与纯粹热爱的汇聚。是这种汇聚的‘念’,最终经年累月形成言灵。言灵是主人心血与精力滋养而来的,所以承托着主人的运,当言灵过于强大便会从承托转而影响主人的运。不论是下笔如神的作家,或是爱戏如命的演员,亦或是沉迷创作的音乐家,都有可能滋养出言灵。”他顿了顿,看向姜燕声,“而你,天生灵犀通透,对戏曲的领悟直指本心,你对言灵来说是一个空罐子,极易受影响。现在你所感受到的,正是岳凤栀留在钗头凤上的、被岳庆梧执念滋养壮大的残魂与言灵。”
姜燕声怔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孟优说这么多话。
不对,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这个概念对他来说陌生又奇异,但不知为何,听到孟优的解释,他心中那翻腾的不适感似乎找到了一丝缘由,仿佛一直有什么东西沉睡在血脉深处,此刻被轻轻唤醒。他再次看向那枚钗头凤,恐惧依旧,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与连接感。
“准备好了吗?”孟优问,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木匣边缘,那上面的雕刻摸上去竟有刺骨的凉意,“我们需要净化它。小姜老师,我需要你的帮助。用你的声音,你的理解,去唱,去安抚那段被禁锢的痛苦灵魂。我会用我的力量引导、驱散扭曲的执念,但核心的共鸣与化解,需要你来完成。只有你与他相近的‘魂’,才能触及其本源。”
姜燕声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他仍然记得岳庆梧当初教他的第一个选段就是《洛神》中岳凤栀的绝唱。
他走到屋子中央,面对着那枚幽光闪烁的钗头凤,微微闭上眼,努力将孟优的话消化,将自己沉浸到《洛神》的意境中,沉浸到他曾经揣摩、此刻又无比清晰感受到的那份属于岳凤栀的、破碎的华美与绝望之中。
孟优示意他开始。同时,他双手结印,指尖泛起微不可见的清光,那光芒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净化之力,如同温暖的潮水,缓缓笼罩向紫檀木匣,与那黑色的怨气纠缠、抵消。
姜燕声开口了。他没有用很大的声音,只是清唱。
他的嗓音空灵澄澈,带着属于他自身的年轻与真挚,却又在转腔换气间,奇异地融入了那份他感知到的、深入骨髓的幽怨与缠绵。他不是在模仿岳凤栀的唱腔,而是在共情,在用自己同样热爱戏曲、敬畏舞台的灵魂,去触碰、去理解另一个灵魂的绝唱与不甘。
木匣猛地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鸣响,更多的黑气从中逸散而出,扭曲着,仿佛要形成一个穿着戏服、水袖翩跹的凄艳人形,发出无声的尖啸。室内的温度骤降,空气仿佛都要凝固。
孟优神色不变,结印的双手稳定地输出着清光,将那试图反抗的黑气牢牢束缚、净化。他口中念诵着古老而晦涩的咒文,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恢弘的力量,与姜燕声的唱腔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姜燕声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钗头凤方向传来,仿佛要将他的精神也拉扯进那个痛苦漩涡。他看到了更多纷乱的画面:岳凤栀在后台对镜描眉,眼神明亮;他在战火中紧紧抱住年幼的岳庆梧;他最后一次登台前,抚摸着钗头凤,那决绝而凄艳的眼神;最后,是黑暗的囚牢,无声的折磨,以及最终消散时,那望向虚空的不甘……
泪水不知不觉滑落姜燕声的脸颊。他唱得更加投入,将自己的情感完全敞开,不再是表演,而是一种倾诉,一种跨越时空的陪伴与告解: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他在告诉那个被困住的灵魂:我懂你的热爱,懂你的不甘,懂你的痛苦。你的艺术有人记得,你的灵魂……该安息了。舞台的传承,未曾断绝。
随着姜燕声的歌声和孟优神力的持续作用,那黑气的挣扎渐渐微弱,尖啸化作了低泣,最终,那扭曲的形态慢慢舒展,隐约凝聚成一个穿着戏服、水袖翩跹的优雅身影——那是岳凤栀残留的灵识本源,却依旧缠绕着难以化解的不甘。
那虚影先是朝着姜燕声的方向微微颔首,模糊的脸上似乎对那份迟来的理解露出一丝微弱的慰藉。然而,当它的“目光”转向孟优时,那刚刚平复些许的虚影骤然剧烈波动起来!
平静被瞬间打破,一股积压了数十年的怨愤与质问,如同冰锥般刺向孟优。虚影无法发出声音,但一种清晰无比的意念却狠狠撞入孟优的识海:
“为何……你明知我的下场......却袖手旁观!”
那意念中蕴含的痛苦与愤怒,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怨念的冲击都要猛烈,直指核心。它带着当年戏台上最后那一瞥的祈求,带着身陷囹圄时的绝望,带着魂飞魄散之际的不甘!它记得这位神秘的“孟先生”,记得他那足以改变命运却最终袖手旁观的沉默!
孟优结印的双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清光随之荡漾。他明知这只是岳凤栀的言灵,却也不可避免地被其影响。他承受着这股纯粹的、针对他本人的愤怒,金边眼镜后的眼眸深处,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那跨越半个世纪的心结在此刻被这残魂的厉声质问狠狠撕开。
姜燕声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那针对孟优的浓烈怨气让他心惊,歌声都为之顿了一瞬。
孟优没有回避,他迎着那充满怨毒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直接回应那道意念:“昔日之因,铸今日之果。是我……负你。”
他没有辩解,只是承认了这份亏欠。
这句直接的承认,仿佛让那沸腾的怨愤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虚影剧烈地颤抖着,那强烈的恨意与悲伤交织,几乎要再次溃散。然而,或许是孟优的坦然承受,或许是姜燕声歌声中持续的安抚力量,那极致的愤怒在爆发之后,并未演化成更深的疯狂,反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开始慢慢减弱。
虚影依旧“瞪”着孟优,但那股玉石俱焚的意念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悲凉所取代。它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它曾热爱又憎恨的人间,以及那个带来了微弱慰藉的年轻声音,终于,带着未尽的怨与未了的情,缓缓消散,化作了点点黯淡的光尘,最终归于虚无。
当最后一点光尘消失,房间内那股压抑阴冷的气息也随之彻底消散。那枚点翠钗头凤上幽暗的光泽褪去,恢复了它作为一件精美艺术品应有的、温润而脆弱的美,只是那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永恒的哀伤。
姜燕声脱力般晃了一下,被孟优及时扶住。他脸色苍白,刚才那瞬间针对孟优的愤怒冲击让他心有余悸。他望向孟优,想说什么,却见孟优只是沉默地将那枚钗头凤放回匣中,合上盖子。孟优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姜燕声却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平静的外表下,某种沉重的东西,似乎并未随着言灵的消散而减轻。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曙光,透过云层,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紫檀木匣上细微的尘埃。
那枚点翠钗头凤上幽暗的光泽也随之褪去,恢复了它作为一件精美艺术品应有的、温润而脆弱的美,静静地躺在软缎上,仿佛只是沉睡了过去。
姜燕声脱力般晃了一下,被孟优及时扶住。他脸色苍白,浑身冷汗,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他望着那枚不再散发寒意的钗头凤,喃喃道:“这就是……传说中灵魂的力量吗?”
孟优拾起那枚钗头凤,冰凉的触感依旧,却不再带有那蚀骨的寒意。他将其小心放回匣中,合上盖子。
“或许吧。”他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曙光,正试图穿透厚重的云层。
这笔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债,虽未能偿清万一,但至少,让一部分灵魂得到了解脱。而新的理解,似乎也在这一夜,于两人心中悄然滋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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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郎神(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