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彼时还被称作北城的京市下了一场大雪。
德昌戏楼热闹非凡,在当年笼罩着战争阴影,又一片素白的城中显得格格不入。
“刘爷,哎哟,刘爷今儿是来看谁的?”
“还能是谁,看岳老板呐!”
“今儿这出我昨儿个就在墙根儿下猫着听过了!绝对值回票价!”
“还用得着你说,岳老板的戏那可是名扬天下的。”
穿着大棉袍的男人说完这句话还对着德昌楼上挂着的肖像海报揖了揖,说罢朝与自己搭话的乞丐碗里扔上了一个铜板。
“哟,谢刘爷赏!”
“去去去。”
他不耐烦地拢了拢手,让人群挟着就进了戏楼。
在自己的位置坐定,正嗑着桌上的瓜子,同桌的票友指了指二楼,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又是这公子哥,你看。”
“这谁啊。”
“听说是南方来北城做生意的,这几天他都在。”
那公子哥身姿挺拔如孤松,立在二楼的栏杆旁。他穿着一件月白色杭纺长衫,外罩一件玄青色团花马褂,衣料挺括不见半分褶皱。
金丝眼镜链垂在清瘦的侧脸旁,镜片后那双眼睛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偶尔随着台上水袖翻飞流转时,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执着一柄象牙骨泥金折扇,却从不展开,只虚虚扣在修长的指间,与腕间那串沉香木佛珠偶尔相触,发出极轻的声响。
周围喧哗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罩,连跑堂递茶时都会不自觉放轻手脚——这位爷通身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清贵,偏又让人移不开眼。
那是孟优,他在等岳凤栀出场。
这已成为他漫长岁月里,为数不多带着明确期待的事情。起初,他只是观察。观察人类如何将情感、故事、技艺糅合在一起,创造出“戏”这种奇妙的造物。岳凤栀,是这其中最顶尖的匠人,不,他更像是为戏而生的魂。
孟优仍记得第一次认真听岳凤栀唱《贵妃醉酒》。那人眼波流转,醉态朦胧,将一份宫廷深处的寂寥与强颜欢笑演得入木三分。那一刻,孟优沉寂了千万年的心湖,似乎被投下了一颗细微的石子。他看到的不仅是技艺,更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纯粹热爱。岳凤栀活在戏里,戏便是他的宇宙。
自此,他成了这戏楼的常客。总是固定的位置,固定的沉默。岳凤栀很快注意到了这位特殊的看客。他气质清冷,眼神却深邃得能洞穿一切表演的皮相,直抵内核。几次目光交汇,一种无声的默契悄然滋生。岳凤栀会在唱到精妙处,眼风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方向,仿佛只为他一人演绎。而孟优,则会在他谢幕时,给予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
知己。孟优在心底为这段关系下了定义。这是他作为神祇,在人间罕有的、能触动他心弦的联系。他甚至会偶尔在散戏后,于后台僻静处,与卸了妆的岳凤栀简短交谈几句。谈戏,谈词,谈音律。岳凤栀惊异于他超乎年龄的见识与理解,引为忘年之交。那时岳凤栀身边,已跟着一个叫岳庆梧的孩子,是他在战火中捡到的孤儿,收为弟子,视若己出。
小庆梧看师父的眼神,充满了孺慕与近乎疯狂的崇拜。他也常偷偷打量孟优,对这个总是出现在台下、能让师父露出轻松笑容的“孟先生”充满好奇。孟优的身影,便这样烙印在了孩子童年的记忆里。
岳凤栀对庆梧极严,倾囊相授,却也极爱。他常对孟优说:“庆梧是块璞玉,心气高,想超越我。这是好事,梨园行需要这样的心气。” 说这话时,他眼中是纯粹的欣慰与期待。
变故发生前,岳凤栀正在排演新戏《洛神》。他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仿佛要将毕生所学、所感都倾注其中。那枚他最为珍爱的点翠钗头凤,被他反复摩挲、佩戴、调整。那凤鸟展翅,点翠湛蓝,在灯下流转着华丽而脆弱的光泽,一如他那时而振奋、时而莫名忧郁的心境。
“孟先生,时局混乱,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孟优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中一丝隐藏极深的不安。
“当然,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帮我照顾庆梧。”
人间离合悲欢,孟优见得太多。他恪守着观察者的本分,或者说,是天道规则加诸于身的枷锁。他点了点头,安抚一般握住岳凤栀纤细的手腕。
他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岳凤栀最后一次登台,唱的正是这出《洛神》。
那日的戏楼被一种异样的气氛笼罩。台下除了往常的戏迷,还多了一些身着中山装、面色冷峻的生面孔。
孟优认得其中为首的那人——军统局长,张贺。一个以手段狠辣、附庸风雅著称的实权人物。他看向岳凤栀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岳凤栀登场了。他今日的扮相极美,洛神之飘逸,仙人之清冷,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但孟优却从他流转的眼波深处,看到了一种决绝的凄艳。他的唱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婉转哀恻,“凌波微步袜生尘……” 一句,仿佛不是在唱洛神,而是在诉说自己飘零无依的命运。
孟优的心,第一次在戏台下,感受到了名为“不祥”的预感和……焦灼。
当唱到“何以答君恩”时,岳凤栀的目光再次投向孟优的雅座。那一眼,极其复杂。有对艺术的沉醉,有对舞台的留恋,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更有……一丝极微弱的、连岳凤栀自己或许都未完全明晰的、对这位神秘友人的祈求。
孟优放在膝上的手,指节瞬间绷紧。神格赋予他的洞察力,让他瞬间读懂了岳凤栀那一眼中蕴含的绝望。
规则的锁链瞬间缠绕上来,勒得他神魂俱震。不可干预人间!这是铁律!若再出手,后果不堪设想,或许会引发更剧烈的天道反噬,波及更多无辜。人类的命运自有其轨迹,强行扭转,只会带来更大的混乱。他一遍遍用冰冷的规则说服自己。
可是……那是岳凤栀啊!是唯一一个让他觉得这漫长孤寂的观察生涯,偶尔也能有些许温情的“知己”。看着他被掳走,走向已知的、黑暗的结局,这与亲手推他入深渊有何异?
内心的挣扎如同海啸,几乎要将他亘古的冷静撕碎。理智与情感,规则与情谊,在他体内疯狂厮杀。他感觉到神力在经脉中躁动,却又被无形的枷锁死死压制。他甚至能“看”到未来可能的因果线——出手,或许能救下岳凤栀一时,但张贺的势力,战争的洪流,可能会因此产生更恶劣的变数,牵连更广。
那短短的一瞬,于他而言,漫长得如同又一个千万年。
最终,规则的重量,对未知后果的忌惮,以及那深植于神性核心的、对“秩序”的维护,压倒了一切。他如同被最坚固的寒冰冻结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戏毕落幕,看着岳凤栀在如潮的掌声中,强撑着最后的从容,走到台边,将那枚熠熠生辉的钗头凤,轻轻簪在了候在场边、年仅十二岁的岳庆梧发间。
岳庆梧仰着头,小脸上满是激动与荣耀。
岳凤栀摸了摸他的头,笑容温润,却带着一丝孟优才能看出的、破碎的悲凉。
“庆梧,好好唱。”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那些人便围了上来。没有激烈的反抗,岳凤栀只是深深地、最后望了一眼孟优所在的方向,眼神里那丝微弱的祈求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空茫,随即被那些人“簇拥”着,消失在后台的阴影里。
孟优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冰锥般的寒意,从心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那种无力感,远比任何神罚都更让他痛苦。他“听”到了规则锁链加固的铮鸣,也听到了自己心中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戏楼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孟优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他走在冰冷的雨夜里,岳凤栀最后那空茫的眼神,如同梦魇,挥之不去。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观察者”的身份,是何等残忍的刑罚。
而年幼的岳庆梧,紧紧攥着发间那枚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钗头凤,看着师父被带走的方向,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崇拜的偶像崩塌了,温暖的依靠消失了,只剩下这枚冰冷的头饰,和一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创伤。那一刻,想要“成为”师父、甚至“超越”师父的执念,与这份被遗弃的恐惧、对命运不公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如同毒藤,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疯狂扎根。
此后经年,孟优隐匿于人间,却始终无法真正释怀。他默默关注着岳庆梧的成长,看着他如何带着那枚钗头凤,在梨园挣扎浮沉。岳庆梧的技艺日益精进,甚至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但他眼神里的东西变了,不再是纯粹的孺慕与热爱,而是充满了对过往辉煌的偏执迷恋,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通过“成为”师父来填补内心巨大空洞的渴望。
那枚钗头凤,不再仅仅是师父的赠礼,它成了岳凤栀存在的象征,成了岳庆梧所有执念的寄托,也成了孟优无法愈合的心结与罪愆的证明。
直到许多年后,孟优才终于鼓起勇气,以“票友”的身份重新接近垂垂老矣的岳庆梧。他看着他对着旧照追忆,听着他言语间无法释怀的眷恋,感受着那因岁月发酵而愈发浓烈、几乎要孕育出邪物的执念。每一次探望,都是一次无声的凌迟。
而现在,那枚承载了太多痛苦与扭曲的钗头凤,终于到了必须被净化的时刻。这不仅是救岳庆梧,也是孟优对自己漫长亏欠的一次迟来的、微小的弥补。
他站在京剧院寂静的回廊里,望着岳庆梧休息室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被锁在紫檀木匣中的、萦绕着不灭言灵的物件。
风雨如晦,故梦难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