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影视城的喧嚣被隔绝,室内只剩下一种万物平息后的寂静。孟优走到窗边,目光掠过下方仿古建筑群中如蝼蚁般忙碌的剧组和游人,最终落在远处《奇门》剧组正在拍摄的片场方向。尽管距离遥远,他依然能模糊地感知到那片区域流动的、属于“表演”与“创作”的独特情绪能量,其中一缕格外清澈专注的气息,属于姜燕声。
“老郎神……”孟优低声重复着白天在开机仪式上听到的这个称呼,指尖无意识地在窗玻璃上轻轻敲击。这个在人间流传了千百年的名号,于他而言,更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标签,记录着一段他作为“规则化身”而非“个体”存在的漫长岁月。他曾作为神掌管着世间所有情感产生的能量,人们因为悲欢离合而产生欢愉、悲伤、憎恨、遗憾,而他作壁上观,看着这些小小的生命演绎人生百态。
先秦以前,他是人们口中的“百戏神”。那时的人类,喜怒哀乐皆发于本能,祭祀以傩舞、以角抵、以最原始的歌唱与竞技,祈愿风调雨顺、驱邪避灾。他冷眼旁观着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粗糙而强烈的情绪,如同观察潮汐涨落,自身却如礁石,不为所动。
然而,在那悠远年代的某个时期,一场席卷华夏大地的惨烈战争爆发。冲天的怨愤、绝望、仇恨如同失控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长久以来相对稳定的情绪平衡,几乎要将人间拖入彻底疯狂的深渊。彼时,祂已历经漫长岁月,神格完整,力量鼎盛。悲天悯人的祂,第一次无法再保持纯粹的旁观。祂违背了“不可干预人间”的天道,动用神力,试图强行驱散、压抑那滔天的罪孽,试图赐予人们更多的愉悦以抵挡如海啸般的罪孽。
结果,自然是失败了。强行压抑的负面情绪并未消失,反而潜入更深的集体潜意识,扭曲变形,在战争结束后,导致了社会长时间的精神麻木、情感空洞以及更为隐蔽且持久的心灵创伤。这场违背自然规律的干预,也引来了天道的惩戒。祂以凡人之躯入世,亲身去体会情绪的流转与平衡” ,从高高在上的情绪“调控者”,变成了必须置身其中的“观察者”和“感受者”。
此后的千百年,祂行走于人间,身份随之演变。唐宋之际,歌舞升平,梨园兴盛,祂渐被称为“梨园神”。戏台上,生旦净末丑,演绎着悲欢离合、忠奸善恶。人类的情绪开始被精心编排、放大,通过艺术的形式传递、共鸣。祂作为观察者,看到了情绪更复杂的层次和更精巧的流转,也看到了表演者沉溺于角色、观戏者混淆现实与虚构的苗头,但已无法再直接干预。
明清后,戏曲行当规矩森严,尊称他为“老郎神”。艺人们拜祂,求的是技艺精进、嗓音清亮、演出顺利。彼时,祂已能更清晰地感知到人类通过艺术形式所凝聚的那种强大的“愿力”和“执念”。有些名角,人戏不分,其情感之浓烈,几乎能凝结成近乎实体的“言灵”或“戏魄”。祂依旧遵循着限制,主要仍是收集、观察,如同博物馆的管理员,整理着人类情绪的展品,只是观察得愈发深入。
于是,在当代,祂成了孟优,成了娱乐圈里一个神秘的“咨询师”。这个圈子,无疑是当代人类情绪最集中、最放大、也最扭曲的展示场。**、野心、热爱、虚荣、嫉妒、真诚与虚伪……各种情绪在这里高速发酵、碰撞、变质。对他而言,这里是绝佳的“课堂”和“观察站”,让祂能继续这漫长的“功课”。
孟优观察那些为红不择手段的明星,他们的情绪贪婪而焦灼,如同燃烧的野火;他观察那些盲目狂热的粉丝,他们的情绪单一而强烈,如同奔涌的河流;他也观察像姜燕声这样的异类——明明身处漩涡,却还试图守住一份对表演本身的赤诚,其情绪清澈而坚韧,如同深山里未被污染的溪流。
今天,当他站在《奇门》的开机仪式上,听到剧组人员例行公事地祭拜“老郎神”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心头。那些虔诚的祈祷,指向的是一个模糊的、被符号化的神祇,而非他这个隐没在人群中的真实存在。而那个被他“观察”的年轻人姜燕声,甚至根本不信这些。
孟优看向那袋桌上的橘子,橙黄鲜艳,散发着活泼的生机。孟优走过去,拿起一个,学著姜燕声的样子,慢慢剥开。清甜的香气溢出,与他身上惯有的冷冽气息混合。
他掰下一瓣,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味蕾上绽开,带来一种极其细微的、属于“生活”的实感。这种感觉,对他这样古老的存在而言,陌生而又新奇。
夜色深沉,影视城的灯火渐次熄灭,白日的喧嚣沉淀为一片疲惫的寂静。姜燕声拖着拍了一整天戏的沉重身躯回到酒店。与昨晚的醉意朦胧不同,此刻他头脑异常清醒,甚至因为过度劳累而有些神经质的亢奋。
孟优拿走橘子时淡漠的神情,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那个男人,就像一个难解的谜题,看似冰冷无情,却又一次次在他陷入麻烦时出现。是巧合,还是……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杂念,走进电梯。金属门合上的瞬间,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空调的冷风更刺骨。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只当是累极了产生的错觉。
走廊空旷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然而,就在他掏出房卡,准备刷开自己房门的那一刻,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人压抑的啜泣和怨恨低语,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耳膜!
不是幻觉!
姜燕声猛地回头,走廊尽头一片昏暗,空无一人。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怨毒,直接钻进他的脑海。与昨晚被附身时那种意识被强行占据的模糊感不同,这一次,他的自我意识异常清晰,他能清楚地“听”到那些声音里的绝望和愤怒,甚至能“看”到一些破碎而屈辱的画面——不仅仅是那个跳楼的女粉丝,还有更多模糊的身影,他们的经历惊人地相似,甚至...看到了李笑,这些画面充斥着:利用、背叛、强迫、无声的湮灭……这座光鲜亮丽的酒店,仿佛建立在无数此类肮脏交易的废墟之上。
“不……不是我……”姜燕声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扼住,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股庞大的、汇聚了不知多少罪孽的念力,正疯狂地试图涌入他过于敏感的意识海。此刻,他的大脑像一块海绵,不受控制地吸收着这潭污浊的死水。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正在失去控制,一种冰冷的、充满毁灭欲的意志试图主导他的行动。正当他无法直立而靠向墙壁时,眉心隐隐有一丝微凉的触感,他突然回想起了脑海中回荡的那一声低喃——“静”,记起了那股将他从深渊拉回的力量。
“孟……”他拼尽最后一丝清醒,试图呼喊那个名字,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黑暗的洪流彻底吞没的瞬间,房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孟优站在门口,金边眼镜下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浑身被无形黑气缠绕、眼神挣扎痛苦的姜燕声。他眉头紧蹙,显然没料到在亡魂已被超度后,酒店残留的集体怨念会因新的诱因被再次引动,看来王总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制止而停手,没了姜燕声这个小鲜肉,他应该还有大把的选择。只是他肮脏的行为再次激化了这座建筑里的罪恶怨念,并且如此精准地再次找上了姜燕声这个“优质容器”。
“冥顽不灵。”
孟优的声音冷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他快步上前,指尖已然凝聚起微弱的金芒。
然而,这一次,姜燕声在意识模糊中,竟下意识地朝着孟优的方向伸出了手,那双总是湿润清澈的眼里,充满了未被怨念完全覆盖的求助和信任。
“孟先生…有鬼...”
孟优伸出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看着姜燕声眼中那抹即使在极致痛苦中依然残存的、属于他本人的微弱光芒,心中某个沉寂已久的部分,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这次的“清理”,恐怕不会像上次那么简单了。这不再是单一的怨灵,而是沉积的业力。
姜燕声的皮肤此刻煞白如纸,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身体,他只能牢牢抓住孟优伸过来的援手,仿佛是落水的小狗死死咬住主人的裤腿。他的脑海里不断闪过那些“人”屈辱的片段,狰狞的男人,肮脏的双手,放肆的大笑,这些画面他从未经历过,却让他的心脏如被一双利爪撕破,让他也倍感屈辱与痛苦。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他的嘶吼声让孟优少有波澜的脸上闪过一瞬不忍,“小姜老师,不要去读取不属于你的记忆和情绪!”孟优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他的戒指此刻正将那些怨念从姜燕声的脑海中抽离开来
只见黑色怨气从他的眉心缓缓抽出,眼看即将就可以完全剥离,突然——
姜燕声的意识海有了更强烈的吸力,再次将那团黑色气体吞噬了回去。显然,姜燕声已经无力控制自己的意识,只能任由那些痛苦在自己的脑海里肆虐。
孟优眼神一凛。姜燕声的意识海因过度共情和怨念冲击,竟产生了自我保护般的紊乱,本能地“抓住”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强行剥离已不可行,甚至会伤及姜燕声的根本。
“既然无法控制,那便只能……转换它。”孟优低语,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
他不再试图用戒指吸收怨念,而是将指尖那点金芒按在了自己的图章戒指上。孟优的意识沉入戒指内部那片禁锢着各种情绪意念的空间。他精准地找到了那缕来自宋之羽的“言灵”——它依旧带着角色本身的悲怆与纯净,但已被戒指的力量安抚、提纯,不再具有攻击性,只剩下一种对光明和感知的极致渴望,以及历经磨难后的沉静。
“化。”孟优以神识引导,将那缕纯净的悲悯与渴望之力,小心翼翼地引出戒指,透过他的指尖,缓缓注入姜燕声剧烈震颤的眉心。
这不是驱逐,而是覆盖和净化。
一瞬间,姜燕声脑海中那些狰狞的画面、污言秽语、屈辱的触感,如同被投入一片深沉而宁静的黑暗。那一缕言灵对世界纯粹的触感、对声音的敏锐、对光明的向往……这些细腻而强大的情感能量,如同清泉流过灼热的沙地,开始中和、转化那些狂暴的怨念。
姜燕声痛苦的嘶吼渐渐变成了哽咽,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他们...不该被这样对待...”
“的确不该,”怨念的黑色气息依旧存在,但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却被逐渐抚平,融入了更复杂、更沉重的悲悯之中。它们依旧痛苦,却不再只想着拖人下水,而是变成了一种无声的控诉和警示,孟优平静道:“现在深呼吸。”
孟优持续引导着言灵的力量,额角渗出了细微的汗珠。这种精细的操作,远比粗暴的收服或驱逐更耗心神。他必须确保言灵的悲悯属性占据主导,才能真正洗涤那些怨念,而不是被其反噬。
良久,姜燕声身体的颤抖终于平息下来。他虚脱般地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疲惫,仿佛一瞬间经历了几世轮回。那些怨念并未完全消失,而是作为一种沉重的“记忆”沉淀在了他的意识深处,不再具有操控他的力量。
孟优收回手,指尖的金芒黯淡下去。他看着姜燕声,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冽:“感觉如何?”
姜燕声抬起头,望向孟优,嘴唇翕动,最终只沙哑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他顿了顿,眼中带着后怕和困惑,“那些……到底是什么?”
“是这座建筑记忆的罪恶,是未被清偿的业,看来这座酒店发生过不少故事。”孟优简洁地回答,“你的意识成了它们最佳的载体和放大器。”
“那我……以后还会这样吗?”
“只要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类似的事情就可能发生。”孟优推了推眼镜,“或者,你可以学会如何与它们共存,甚至……利用它们。”
姜燕声似懂非懂,但孟优今晚所做的一切,已经远超一个“咨询师”的范畴。他看着孟优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真的拥有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而这份力量,刚才拯救了他。
孟优没有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姜燕声说道:“这里发生的事,自有其因果。你无需沾染。专注你的戏。”
房门轻轻合上。
姜燕声滑坐在地,感受着脑海中那份沉甸甸的“记忆”。今晚的经历,像一场噩梦,却也像一次残酷的洗礼。他对这个世界,似乎有了某种截然不同的理解。
而孟优走在空寂的走廊里,指尖摩挲着图章戒指。使用言灵之力洗涤业力,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干预”?他不太确定。但当他看到姜燕声眼中那份纯粹的痛苦和最后的信任时,某种源于古老神格深处的、几乎被遗忘的“守护”本能,似乎微微苏醒了一些。
孟优拿出手机,拨通了星辉影视高层的电话。
“请转告王总,定金已经如数奉还。”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争辩什么,他却已经按下了结束通话的红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