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饭 第4章 老郎神（一）

《奇门》剧组的开机仪式就在民国街的十字路口，男女主角已经小有名气，而姜燕声作为男二站在了女主角的左侧。剧组的开机仪式通常会有五个主要流程，首先需要主持人介绍拍摄项目内容，然后主创团队亮相，分享创作理念，接着呢会有一个揭幕仪式和庆祝活动。通常来说，剧组会在揭幕仪式后拜老郎神或是关帝，祈求项目顺利。

所谓的老郎神就是传说中的戏曲之神，也被称作梨园神。姜燕声也不甚了解，毕竟这就是个正常流程，也没有人会去深究自己摆的“祖师爷”到底是哪一尊神佛，他不信这些。

拜完四方之后，姜燕声抬起头便看到人群中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一双深邃的眼睛在镜片后也望着自己。姜燕声浑身一颤，手上的香灰不慎便掉到了手背上，让他疼得嘶了一声。

“那个就是孟优。”

女主角李笑低声道。

“你也知道这个神棍？”

李笑生了一张娃娃脸，因为出演民国剧而剪了齐耳的短发，听他这么形容顿时笑了起来，毕竟她可是在孟优那里吃了闭门羹。

“可不就是个神棍吗，故弄玄虚，也不知道圈里人怎么能信他。”也不知道她的金主怎么当初就非得让她去找孟优，自己还信了那臭老头的话。

“故弄玄虚……”他低声重复着李笑的评价，手背上微微的刺痛却异常清晰。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医院里孟优冷静的侧影，以及昨晚……虽然记忆模糊，但似乎有一双稳定的手在他坠入深渊时拉了他一把。

开机仪式结束后，剧组安排了简单的媒体采访和拍照。姜燕声强打着精神应付完，只觉得头痛欲裂，胃里也空得难受。他记得助理好像提过给他买了点水果放在休息室。

回到临时休息室，果然看到桌上放着一袋新鲜的橘子，橙黄饱满，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姜燕声如同见到救星，赶紧拿起一个，微凉的触感让他舒服了些许。他慢慢剥开橘子皮，指尖沾染上些许湿润的果油清香，掰下一瓣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爆开，暂时压下了那股烦恶感。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慢慢咀嚼着橘子，试图将残存的眩晕和混乱一并咽下。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

姜燕声睁开眼，看到来人时，瞬间坐直了身体，嘴里那瓣橘子都忘了咽下。

孟优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金边眼镜下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手中的橘子上。

“孟先生？”姜燕声有些仓促地站起身，手里还捏着半个剥开的橘子和几瓣果肉，显得有些狼狈。他没想到孟优会主动来找他。是因为昨晚的事吗？

孟优的目光从他脸上滑到那袋橘子上，最后定格在他手中那瓣晶莹的果肉上。他缓步走进，休息室的空间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有些逼仄。

“宿醉之后，补充些维他命C是对的。”孟优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姜燕声下意识地点头：“是…有点不舒服。”

孟优走近，距离近得姜燕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极淡的、如同雨后雪松般的冷冽气息，与他手中橘子的甜香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只见孟优伸出手，并非朝向姜燕声，而是直接从他放在桌上的那袋橘子里，拿走了最上面那个完整、圆润的橘子。

他的动作十分自然，仿佛只是取走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姜燕声愣住了，看着孟优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那个橙黄的橘子，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位神秘的咨询师，突然出现，就为了拿他一个橘子？

孟优将橘子托在掌心，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果皮。他低垂着眼帘，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但姜燕声却莫名感觉到，孟优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完全在橘子上，而是透过这个普通的水果，在“看”着别的什么。

“你十六岁演岳凤栀，”孟优忽然开口，话题跳转得让姜燕声措手不及，“为了那个角色，下了苦功，找岳凤栀的徒弟学了京剧的身段，揣摩了岳凤栀的心境。”他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陈述。

姜燕声心中一震，那是他演艺生涯的起点，也是最高点，之后便是长久的沉寂。“……是。”

孟优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直直地看向姜云一，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那时的心气，和现在比，如何？”

姜燕声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现在的他，在各大剧组辗转，演着男三男四，为流量作配，有时甚至需要应付像王总那样的人……当初那种纯粹为了角色、为了艺术而燃烧的热情，似乎真的被磨钝了不少。

孟优没有等他回答，视线重新落回掌心的橘子。他拇指的指腹轻轻按在橘蒂处，仿佛在感受着什么无形的脉络。

孟优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橘子的外皮或光鲜或斑驳，内里却自有脉络与酸甜。”

他话音落下，休息室里陷入一片寂静。姜燕声屏住呼吸，看着那个普通的橘子在孟优手中，仿佛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光晕。他隐约感觉到，孟优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窥探着某种与他的未来相关的“轨迹”。

几秒钟后，孟优松开了手，将橘子放回了袋中，动作依旧从容。

“孟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免费帮我做咨询？”

他再次看向姜燕声，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姜云一的心跳漏了一拍：

“守住你眼睛里那点东西，比拜什么神都管用。”

“我其实本来也不信这些...”姜燕声嘟囔道，对孟优的好奇又促使他探过身子询问道：“上次宋之羽到底怎么回事？你看完他之后他真的就渐渐康复了。”

“医学奇迹。”

孟优未等姜燕声反应便伸手提走了他装橘子的袋子，“就当咨询费了。”

姜燕声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看着孟优离开的北影，又想起孟优那句话——“守住你眼睛里那点东西”。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晚惊恐的湿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醒的茫然与悸动。

---

孟优提着那袋橘子，走出剧组休息区，阳光落在他镜片上，折射出冷淡的光。他穿过依旧喧闹的民国街景，走向酒店方向，步伐从容，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只是随手拂去的一粒尘埃。

酒店高层，那间曾发生附体事件的套房已被清空。孟优推门而入时，一个穿着宽松麻料衬衫、头发微卷的年轻男人正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摆着几样简单的法器——一枚古铜铃铛，一叠黄符，还有一只小巧的玉净瓶。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看起来吊儿郎当，与周遭残留的阴郁气息格格不入。

正是谷雨。

“哟，回来啦？”谷雨抬眼，视线落在孟优手中的袋子上，眉毛一挑，“还顺了人家一袋橘子？老孟，你这咨询师当得是越来越接地气了。”

孟优没理会他的调侃，将橘子随手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开始吧。”

“急什么，这怨灵执念不浅，得先安抚一下。”谷雨收起玩笑的神色，舔了舔棒棒糖，将铜铃轻轻一晃。

清脆的铃音在房间里荡开，带着一种奇特的净化之力。孟优能“看”到，空气中那些残留的、属于亡魂的怨愤和恐惧碎片，在铃声中微微震颤，似乎平和了些许。

谷雨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不再是平时的慵懒腔调，而是带着一种古老韵律的咒文。他指尖夹起一张黄符，无火自燃，青烟袅袅，并不呛人，反而有种檀香般的宁神效果。

孟优静静站在一旁，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他不需要参与超度，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无序能量的镇压。他的目光掠过窗外繁华的影视城，思绪却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姜云一那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服输的眼睛，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谷雨的咒文声渐高，玉瓶发出微弱的白光。房间内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几分，一个模糊的、带着悲伤气息的女子虚影渐渐在房间中央凝聚出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攻击性，只是茫然地漂浮着。

谷雨睁开眼，目光清澈，对着虚影温和地说道：“尘归尘，土归土。你的冤屈，自有因果律法，强留此地，徒增痛苦。放下执念，我送你往生。”

那虚影微微颤动，似乎有所触动。谷雨见状，将玉瓶对准她，女子的虚影化作点点荧光，如同夏夜的流萤，缓缓地消散了。

当最后一点荧光消失，房间内那股压抑阴冷的气息也随之消散，阳光似乎都明亮温暖了几分。

谷雨松了口气，将玉净瓶盖好，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把棒棒糖重新塞回嘴里：“搞定！怨气消得差不多了，送去庙里供奉几天，”他走到柜子前，毫不客气地从那袋橘子里拿出一个，剥开就吃，“嗯，甜！哪买的？下次我也让助理买点。”

孟优看着窗外，没有回答谷雨关于橘子的问题，而是淡淡地说：“那个叫姜燕声的年轻人，昨晚被它附身了。”

谷雨吃橘子的动作一顿，惊讶地看向孟优：“被这怨灵附身？普通人早该精神受损了，他没事？”

“灵台尚算清明，只是虚弱。”孟优顿了顿，补充道，“共情能力过于突出，是优点，也是弱点。”

谷雨咂咂嘴，若有所思：“能让您老特意提一嘴，看来这小子有点特别啊。怎么，观察对象？”

孟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或许吧。只是觉得，在这片越来越浑浊的池水里，一条还想着凭自己力气逆流而上的小鱼，看着不算太碍眼。”

谷雨笑了：“难得听你说这么有人情味的话。不过老孟，别忘了你的规矩，观察可以，插手太多……”

“我自有分寸。”孟优打断他，转身走向门口，“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他拿起柜子上那袋少了两个的橘子，离开了房间。谷雨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橘子，摇头笑了笑，低声嘀咕：“分寸？连人家橘子都拎走了。”

而此刻，正在片场对着剧本揣摩角色的姜燕声，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抬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心里却莫名地，再次想起了那个拿走他橘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