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秋雨,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凉意,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灰色的瓦檐和行色匆匆的伞面。孟优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穿过繁华渐次褪去的街巷,走向那座隐匿在现代化高楼缝隙中的京剧院。雨丝顺着伞骨滑落,在他周身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幕,将周遭的喧嚣与潮湿隔绝开来,独留下一片属于他的、亘古的寂静。
他来此,是为了见岳庆梧,旧时著名男旦岳凤栀的亲传弟子。
对孟优而言,探望岳庆梧,是过去数十年间,如同四季轮转般固定的一项行程。在岳庆梧眼中,这位年纪轻轻、气质清冷、却对京剧掌故和表演精髓有着惊人洞察力的孟优,只是一个极为投缘的、难得的知音。毕竟,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像孟优这个年纪还真心懂得欣赏、并能沉下心来探讨老玩意的年轻人,凤毛麟角。
因此,每次孟优来访,岳庆梧总是格外欢迎。
穿过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侧门,沿着略有斑驳的木质回廊向里,空气中弥漫着旧木、油彩和淡淡樟脑丸混合的气息,与横店酒店那奢华而**横流的气场截然不同。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都缓慢了许多,每一寸空气里都沉淀着岁月的重量与艺术的执拗。
练功房里隐约传来吊嗓子和胡琴试音的声音。孟优收起伞,立在廊下,轻轻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水汽,这才推开了那间熟悉的、属于岳庆梧的休息室兼课室的房门。
室内陈设古雅,靠墙立着巨大的镜子和把杆,另一边则是堆满书籍、唱片和各式头面、戏服的箱柜。年老的岳庆梧正对镜坐着,并未上妆,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水衣子。他依旧保持着伶人的挺拔,但眼角唇边已然刻上了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与舞台共同雕琢的痕迹。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镜前桌上摊开的一本厚重的相册,以及墙上悬挂的数幅放大了的旧照。照片上,多是岳庆梧年轻时的舞台影像——凤眼微挑,水袖翩跹,身段婀娜,顾盼之间,风华绝代,正是其师岳凤栀鼎盛时期的模样。那时的他,是聚光灯下的焦点,是梨园行里备受瞩目的新星。
“小孟来了?”岳庆梧从镜中看到孟优的身影,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热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知音到访的欣喜。孟优在门边浅浅颔首,岳庆梧也并未回身去,依旧对着镜子,手指轻轻拂过相册上一张泛黄的《贵妃醉酒》剧照,眼神迷离,带着无限的追忆与眷恋:“你看这身段,这眼神……现在这帮孩子,再下苦功,也难有那份神韵了。”
他的语气里,有对后辈的期许,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自身逝去青春的、毫不掩饰的迷恋与叹息。他迷恋的不仅仅是京剧艺术本身,更是那个在舞台上光芒万丈、承载了无数喝彩与瞩目的自己。
“岳老师风采依旧。”孟优走到他身侧,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照片,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是客套还是陈述事实。他在一旁的梨木官帽椅上坐下,姿态从容,仿佛本就属于这里。
“老了,到底是老了。”岳庆梧摇摇头,终于转过身,亲自给孟优斟了一杯温热的茶,“筋骨不比当年,嗓子也紧了。也就能教教学生,混口饭吃。”他嘴上说着谦辞,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了墙上的照片,那里面定格着他一生中最璀璨的时光。
这种对自身过往辉煌的执着,孟优在过去的探望中,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今年,他似乎觉得岳庆梧身上的这种执念,比以往更加浓郁了些,几乎要化为实质,与他周身那经过岁月沉淀的艺术家气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气场。
“听说,您最近收了个苗子,条件很好?”孟优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白瓷传来的温热,随意找了个话头。他并非真的关心岳庆梧又收了哪个学生,这只是他多年来维持“票友”身份的一种习惯。真正的目的,是观察,是感受这方小小天地里,情绪与念力的细微流转。
“嗨,别提了。”岳庆梧摆摆手,脸上却带着点得意,“是有个孩子,嗓子、身段都算是一块璞玉。可这心性啊,差得太远!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练几天就喊累,哪里比得上我们当年……”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很容易滑向对“当年”的追忆,“说起来当年来学戏的小童星倒是个不错的小子。”
“姜燕声?”
“孟先生也知道这小伙子?”岳庆悟有些惊讶,孟优从没有主动提起过什么名字,这位后生看起来也不是对娱乐圈感兴趣的样子,“是个努力的小伙子,悟性高,身段好,不过也就跟着我学了一年...倒有几分像我的...”
这后半句话几乎淹没在了窗外的雨中,孟优静静地听着,偶尔颔首,他能“看”到那些围绕着岳庆梧的、由强烈自恋与对往昔不甘所凝聚的念力丝线,它们比往年更加活跃,也更加……脆弱。
窗外的雨声渐密,练功房里学生们的练习似乎告一段落。岳庆梧看了看时间,起身道:“孟先生坐会儿,我去给孩子们说戏,今天排《洛神》的选段。”他整理了一下水衣子,尽管只是去教课,那姿态却依然带着舞台上的范儿。
孟优微微颔首,看着他走出休息室。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孟优放下茶杯,也信步走了出去,站在回廊的阴影里,远远看着排练厅内的情形。岳庆梧正在给七八个年轻学生讲解《洛神》中甄宓的步法与眼神,他一边讲解,一边亲自示范。
起初,一切正常。岳庆梧的讲解深入浅出,示范也依旧精准到位,带着老一辈艺术家特有的风骨。学生们围在他身边,认真观摩。
然而,当岳庆梧开始示范一段关键的水袖动作,并轻声哼唱起“凌波微步袜生尘,谁见窈窕……”时,异变陡生。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变得异常尖细柔媚,与他平日说话和教学的嗓音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极致的、属于盛年男旦的、雌雄莫辨的嗓音。同时,他的身段也变得更加柔婉曼妙,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指尖的颤动,都充满了少女般的娇羞与神女的缥缈,那绝非一个垂垂老矣、旨在教学的男人应有的状态。
学生们都愣住了,惊喜地面面相觑。岳庆梧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旋转,挥袖,眼神迷离地望着虚空,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翩若惊鸿的洛水之神。他口中哼唱的调子越来越凄婉,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与求之不得的怨怅。
“……何以答君恩?”他唱到最后一句,猛地一个卧鱼儿,身形伏地,抬起头时,眼中竟盈满了泪水,那泪水顺着不再年轻的脸颊滑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诡异与悲伤。
排练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无人敢出声。
空气在凝固了片刻后终于被一位学生的掌声打破,继而是更多的掌声。一抹笑容出现在岳庆梧的嘴角,那滴泪水划过的痕迹依然没有干透。他起身来,说道:“唱这一出时,要记得洛神对曹植有情,但仙凡殊途,这份情必须含蓄、克制、深沉。表达的是‘怨’而不是‘恨’,是‘怅’而不是‘怒’。”他的声音不再像是刚才那样清亮,转而是更符合他年纪的喑哑。
学生们并未当一回事,只当是自己的老师宝刀未老,都还纷纷夸赞着老师方才的表现。
远处的孟优的眉头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待课程结束,岳庆梧见孟优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拉着他随自己在教室坐下,“怎么样,是不是不如当年了?”
“方才您唱得与当年别无二致。”
“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吗,但是谢谢你小孟,”他真挚地拍了拍孟优的手,笑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总是时不时往京剧院跑,你也到谈恋爱的年纪了吧。”
孟优淡淡道:“只是喜欢听您的戏罢了。”
他说话间,眼神却飘去了那一排照片。
幼年的岳庆梧依着一个青年,那青年一双杏眼,虽是黑白照片,却足见其风华绝代。
岳凤栀在台上的绰约风姿出现在孟优的脑海,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岳凤栀时也是一个下雨天,雨声淅淅沥沥拍打在京市的灰土地上,将漫天的黄尘都卷进了泥里,空气也难得的变得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