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殿内,空气沉凝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面巨大的山河舆图高悬于丹陛之后,大景疆域的脉络纤毫毕现,犹如一幅泼墨写意的壮阔画卷。唯独西北两隅,被浓烈如血的朱砂狠狠圈住,那红色刺目惊心,不似笔墨,反倒像是刚从心头剜出的淋漓伤疤,兀自滴着滚烫的、不甘的国仇家恨。
景帝李昭,背对群臣,峙立图前。这位曾提三尺剑、横扫**的帝王,此刻那身经百战的锐气,似乎被无形的千钧重负压得内敛深藏,尽数敛入那如山岳般沉静的脊梁之中。唯有一双鹰目,依旧燃烧着熔金化铁的怒火,缓缓扫过阶下。那目光所及,文官武将,尽皆噤若寒蝉。龙涎香在角落的青铜兽炉中丝丝缕缕地缠绕升腾,非但未能宁神,反在这片死寂中,更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肃杀。
“诸卿!”李昭的声音不高,却似沉睡的金戈骤然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质感与重量,狠狠砸在殿梁之上,震得人心头发颤。“神州陆沉,分崩久矣!朕,李昭,承昊祚之衰,秉天命人心,提三尺剑,建此大景!然——”他猛地挥臂,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激荡的风,“昊国余孽,门阀豪强,不思归附,反裂土分疆!遁为越、云、庆、宁诸国,割据称雄,藐视天威!”
他的手指如重锤,狠狠戳向舆图西北——宁国。
“宁贼!”李昭眼中压抑的怒火终是喷薄而出,字字如刀,“初立时,惶惶如丧家之犬!为抗强邻云国,匍匐于朕之丹陛,岁岁纳贡,指天盟誓!言道:借我景力灭云,必日后为景宁联盟,以景为兄!”
声音陡然炸裂,如九天惊雷,滚过殿宇:“然!云国尸骨未寒,不过年余!宁贼非但不践诺,反坐大鲸吞,蚕食庆国,更暗通契丹豺狼!其势日张,其心叵测,已成朕之心腹巨患!此等反复背信之邦,视我天威如草芥,视盟约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
“砰!”裹挟着滔天怒意与深沉失望的铁拳,携着帝王之威,狠狠砸在宁国的版图之上!
舆图剧震,梁上积尘簌簌而落。武将行列中,粗重的呼吸声、甲胄因紧绷而发出的细微铮鸣声此起彼伏,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几乎要烧穿这巍峨殿宇。然而,文官班列之首,以右相许载德为首的那些门阀勋贵,大多低眉垂首,神色莫测如万年不化的冰冷石像。他们的沉默,并非无力,而是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磐石之墙,死死抵住帝王那欲要席卷天下的宏图。
李昭倏然转身,龙袍下摆猎猎作响。目光如终于出鞘的传世利剑,寒光四射,直刺宁国心腹之地,其声铿锵,掷地有声:
“据报,宁贼已谋大举入寇,更遣使请兵于契丹。二月,契丹遣其武定节度使、政事令杨兖,率万馀骑驰援晋阳。宁主亲将兵三万,以义成节度使白从晖为行军都部署,武宁节度使张元徽为前锋都指挥使,与契丹合兵,自团柏南趋潞州!”
李昭抬眼,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划过,“朕意已决!显德元年二月,四路大军齐发!西出磁州、固镇,断宁贼后路!侧击晋州东北!中路主力分进合击:一路直取泽州!朕,亲统主力,御驾亲征,自潞州北上,迎头痛击!此战,非为泄愤开疆,乃为讨还血债!更要——”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炽烈的光芒,那是指点江山、再造山河的雄心,手指猛地划向舆图上方那片标注着百年屈辱的广袤地域——“挥师北上,夺回燕云十六州!雪我汉家百年之耻!正我大景一统华夏之天命!燕云不复,景室如断脊之犬,何以立国?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右相许载德终于出列,躬身奏曰,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陛下,宁贼自平阳遁走以来,势蹙气沮,犹如惊弓之鸟,必不敢自来送死。陛下新即位,人心易摇,根基未稳,实不宜陛下轻动万金之躯。依老臣之见,派遣大将御之,足矣。”
景帝断然道:“宁贼轻朕年少新立,以为可欺。彼有吞并天下之心,此战必自来,朕不可不往!”
许载德固争之,语气加重了几分:“陛下!昔年昊太宗定鼎天下,固然每每亲征,然……”
景帝目光锐利如电,截口道:“昔昊太宗定天下,未尝不自行,朕何敢偷安!”
许载德抬起眼皮,目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缓声道:“恕老臣直言,臣……未能看出陛下能为昊太宗否?”此言一出,满殿皆静,落针可闻。这话已近乎质问帝王之能。
景帝脸色一沉,强压怒火:“以吾兵力之强,破宁贼如山压卵耳!”
许载德竟毫不退让,再进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臣……亦未能看出陛下能为山否?”
景帝面色彻底阴沉下去,怒意如乌云压城。殿内气氛僵冷到了极点。
惟左相王朴见状,急步出列,深深一躬,声音坚定:“陛下!宁贼猖獗,契丹南下,此乃国难当头!陛下锐意亲征,正合天意民心!臣,王朴,恳请陛下,断然行之!臣愿效死力,以助王师!”
景帝深深看了一眼王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终于颔首,沉声道:“左相知我。朕,从之!”
就在这一锤定音,战意即将勃发之际——
“报——!八百里加急!潞州……潞州急报——!!”一声凄厉仓惶的嘶喊,如同冰锥,猛地撕裂了殿内刚刚凝聚起来的战意与决绝。殿门被轰然撞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远方带来的血腥与硝烟味,狂卷而入。两名禁军甲士架着一个血人踉跄冲入,那血人几乎不成人形,被重重摔在冰冷的金砖上,拖出两道漫长而刺目的血痕。
那传令兵竟挣扎着抬起头,血污满面,唯剩一双布满血丝、绝望中带着不屈的眼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力竭地吼道:
“陛下!潞州外围隘口……十日前遭宁贼主力重兵偷袭!王宝良都部署……率三千将士血战三日……身中十余箭……力竭殉国了!都指挥使刘坤、王谦校尉已退守潞州城……死战不退!然……粮草转运途中遭宁贼游骑反复截杀……十停粮秣,九停被焚!箭矢将尽!若十日内再无粮草军械接济……潞州……恐万难保全!陛下亲征之桥头堡危殆!北伐大计……危矣——!”这最后的吼声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话音未落,传令兵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死寂!比先前任何一刻都要沉重的死寂!浓烈的血腥味在大殿中弥漫开来,压过了龙涎香,唯有角落火盆中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每一张或惊骇、或凝重、或莫测的脸。
李昭的脸色在听到“王宝良殉国”时已然铁青,待那“断粮”、“十日无粮则关破”的字眼如冰锥般刺入耳中,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一步踏前!整个人如同积蓄了万钧雷霆的山岳,轰然压向阶下两个早已面无人色的重臣——兵部尚书王仲举、户部尚书章庆瑞(此二人皆为许氏门生)!
“粮草!军械!”声音如同九幽之下的寒冰,字字淬着刺骨的杀意,“潞州,朕亲征之咽喉!将士在前方浴血!尔等……在做什么?!”
王仲举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官袍领口,声音颤抖不成调:“陛……陛下息怒!北地突降酷寒,道路霜冻泥泞如沼,车马实在难行……臣……臣已竭尽全力督催,日夜不敢眠啊……”
章庆瑞更是五体投地,以头抢地,带着哭腔推诿:“陛下明鉴!非是臣等懈怠,实乃……实乃国库空虚如洗啊!连年征战,民力凋敝,赋税难加!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日耗如山!巧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陛下!”字字句句,皆指向国库无钱无粮。
李昭怒极,面色反而阴沉如万丈深渊,不见其底。
“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筹措粮草,火速解潞州之危!将士性命,江山社稷系于此一线!”左相王朴急步出列,深深一躬,语气急促而恳切,“臣王朴,愿散尽家财,并号召京畿忠义富户,捐输钱粮,以应军需……”
“王相此言,差矣。”一个沉稳威严,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声音打断了王朴。许载德从容出列,姿态恭谨无可挑剔,目光却平静如水地扫过王朴,最终落回景帝身上。“粮草,乃国之命脉,社稷之根本。岂是说说便能筹得?散尽家财,于数十万大军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号召富户?”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兵凶战危,强征民财,无异于杀鸡取卵,必致民怨沸腾,商路断绝,动摇国本!此非长治久安之策!”他转向李昭,深深一揖,语气恳切却字字如刀,直刺帝王最痛之处:“为江山社稷万世计,为黎民百姓福祉计,此战……恐需暂缓,从长计议!”
“暂——缓——?!”李昭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充满了无边的嘲讽与刺骨的悲愤。他踏前一步,目光如淬火的刀锋,似乎要狠狠刺穿许载德那张看似忧国忧民的面具:“许相的意思,是要朕现在下旨!命令潞州城内,那些饿着肚子、箭矢将尽的将士们,放下刀枪,开门揖盗?!是要朕眼睁睁看着潞州城破,数万忠魂血染关墙,全城妇孺泣血哀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也砸在每一个尚有良知的人心上:
“是要朕坐视中路门户洞开,宁狗、胡贼铁蹄长驱直入,践踏我大景腹地?!是要朕的北伐大业,就此胎死腹中,功亏一篑?!”景帝的手臂猛地挥向舆图上那片染血的北方,“更要朕看着燕云十六州,永远沉沦于辽虏的铁蹄之下,让我汉家子民世代为奴,永无归期?!许载德!你告诉朕,这就是你所谓的‘为江山社稷万世计’?!这就是你颍川许氏,为我大景谋划的‘徐徐图之’?!”
面对景帝这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滔天怒火和直指核心的尖锐质问,许载德的神情却无半分动摇,甚至连衣角的褶皱都未曾乱上一分。他再次深深躬身,腰几乎弯成了直角,姿态恭谨到了极点,然而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比淬毒的冰锥更加阴寒致命:
“陛下息雷霆之怒!老臣万万不敢置潞州将士性命于不顾,更不敢质疑陛下收复河山、光复燕云的宏图伟略!老臣拳拳之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唯思虑者,乃国本之固,宗庙之安啊!”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看似饱含忧虑地扫过殿内诸公,最后恳切地聚焦于盛怒的帝王脸上。
“陛下明察!自皇后娘娘崩逝,中宫之位空悬已久!六宫无主,礼仪不彰,长此以往,非但内廷失序,更恐天下臣民之心,因储嗣未定而生彷徨!此非社稷之福,亦非陛下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之基所愿见!”许载德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天家无私事!后位之立,关乎国体,系乎民心向背!”
他向前挪动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恶魔的低语,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威胁:
“若……陛下能早定乾坤,择贤德淑媛,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则六宫得序,天下归心!帝后和谐,乃国之祥瑞!届时,陛下之忧,即为举国臣民之忧!陛下之难,即为举国臣民之难!何愁潞州粮秣不济?何忧前方军械短缺?自有臣等与诸公卿,感念天恩,体察圣意,必当倾尽心力,勠力同心!为陛下解此燃眉之急,保潞州固若金汤!助陛下……待根基稳固、粮秣充盈之时,再行挥师北上,克竟全功,徐徐图之,岂不更善?”
图穷匕见!再无遮掩!
这是**裸的政治勒索!以潞州数万将士和满城百姓的性命为抵押!以整个北伐战略和国家北疆安危为赌注!目标直指那空悬的皇后宝座!逼景帝立即册立他们颍川许氏精心培养、早已在宫中经营多年、野心勃勃的德妃许艳华为后!同时,这番“贤德淑媛”、“正位中宫”的冠冕堂皇之词,更是将景帝心中真正属意、出身太原王氏旁支、性情坚韧温婉的静妃王怡宁,彻底排除在外,甚至暗示其“非贤非德”!一旦许艳华上位,静妃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命运可想而知!
李昭死死攥着拳头。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绑架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这堂堂帝王的尊严吞噬殆尽。他环顾四周:左相王朴等少数忠直之臣,脸上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愤懑与焦急,拳头紧握,青筋暴起,却深知以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这由颍川许氏为首、盘根错节、掌控着庞大财富与地方势力的门阀联盟所构筑的铜墙铁壁!他又仿佛穿透了巍峨的殿宇,看到了潞州摇摇欲坠的城头——寒风凛冽中,王谦、刘坤那些年轻将领布满血污却依然坚毅的脸庞,看到了守城士卒因饥饿而凹陷的眼窝和他们手中所剩无几、带着豁口的箭矢,听到了城内百姓惊恐压抑的哭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颍川许氏、赵郡赵氏这些累世门阀,并非真的拿不出粮草!他们的仓库里,粮食堆积如山,恐已生出鼠蚁!他们的地窖中,金银足以填壑,锈迹斑斑!他们所谓的“国库空虚”、“民力凋敝”,不过是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的借口!他们就是要利用皇后新丧、静妃根基未稳、而潞州告急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以国家存亡为要挟,逼迫他李昭就范,将许艳华送上后位,从而彻底掌控未来的储君人选,将帝国的命脉,将他李昭的雄心,牢牢攥在他们门阀的手中!
僵持!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降临!时间在无声中流逝,每一秒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李昭的心头,灼烧着他的尊严与理想。殿内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火盆中炭火偶尔的爆裂。那传令兵留下的刺目血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显得愈发狰狞,仿佛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景帝挺拔如松的身躯,在这无形的、重若千钧的政治绞索之下,似乎微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那份横扫**的帝王威严,此刻竟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英雄末路般的悲凉。
最终,那紧握的、青筋毕露的拳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仿佛抽干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连带着那份锐意进取的锋芒,也暂时被封存。他用一种毫无波澜、冰冷到极致,却又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重量、带着血腥味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退——朝——!”
二字出口,如同最后一片雪花落入万年寒潭,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喧嚣与暗流。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宣告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争,以帝王的屈辱妥协,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景帝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宽大的龙袍在死寂中划出一道沉重而孤绝的弧线,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决绝,大步走向殿后那一片深沉的、吞噬光线的阴影之中。
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子,有人暗喜,有人忧愤,有人漠然。唯有那幅高悬的山河舆图上,被朱砂与无形血迹浸染得格外刺眼的潞州与燕云十六州,依旧无声地诉说着帝国的危机、将士的悲歌与门阀的贪婪。那滩传令兵留下的血,静静地躺在那里,映照着每个人复杂的面容。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这大景的天,要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