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深渊的凝视
青藏高原的苍穹之下,楚思远如同一头沉默而坚韧的牦牛,背负着沉重的职责与内心的创痛,艰难前行。他的工作成绩愈发耀眼,所带领的队伍在一次又一次艰苦任务中表现出色,嘉奖与荣誉接踵而至。他仿佛要将所有对生活的失落与家庭的怅惘,都倾注到这冰封的雪山与炽热的使命中,试图用事业的高度来填补内心的沟壑。
然而,就在他试图向上攀援之时,三只看不见却力重千钧的手,死死拖住了他的脚步。
第一只手,来自遥远的省城,带着无法反驳的“政治正确”与连绵哭诉。黄艳妮的电话愈来愈频繁,内容却千篇一律:诉说产后抑郁的苦楚,抱怨独自育儿的艰辛,哭诉一个人的孤独无助。每一句话都在强调——“孩子需要父亲,我需要丈夫,你不能总缺席!”每一次通话,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楚思远因牵挂女儿而早已柔软不堪的心脏。他无法辩驳,身为人夫与人父的缺席是事实,这份愧疚被黄艳妮精准利用,化作了捆缚他的绳索。她的抱怨如同一张绵密而湿冷的网,将他紧紧缠绕,令他在高原最澄澈的星空下,依然感到窒息。
第二只手,则来自他自己的身体内部,更为冷酷直接。长年累月超高强度的训练、恶劣自然环境下的透支、以及那次超越极限的竞赛,早已在他体内埋下无数隐患。高原稀薄的空气、刺骨的寒风、剧烈的昼夜温差,成了引爆这些隐患的导火索。严重的鼻炎、额窦炎、风湿性关节炎、肩周炎,几乎同时爆发。
最致命的额窦炎引发了剧烈的头痛。那是一种如同钢钉持续凿击前额与眼眶深处的剧痛,发作时天旋地转,恶心呕吐,视线模糊,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有时正在主持会议,一阵剧痛袭来,他不得不死死掐住虎口,凭借惊人意志力维持表面平静,冷汗却早已浸透内衣。风湿同样残忍,膝盖与肘关节肿胀疼痛,尤其在寒冷的夜间与清晨,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难言的酸楚与僵硬,上下楼梯都成了煎熬。
这位曾在训练场上生龙活虎、令人生畏的“楚队长”,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面色苍白。组织上看在眼里,忧在心间。领导亲自过问,特批他下山,联系了体系内最好的医院,安排了权威专家为他进行鼻窦炎手术。领导握着他的手,言辞恳切:“思远,什么都别想,安心养好身体!”
手术顺利。然而麻药过后是持续的疼痛与虚弱。他本以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可以喘息修复的契机,甚至奢望过能感受到一丝家庭的温暖。但黄艳妮的到来,将这一切击得粉碎。
她来了,却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不情愿的任务。抱怨医院气味难闻,容易携带病菌,回家带给孩子不好。对于术后虚弱的楚思远,她显得自己更需要照顾。喂水时动作粗率,倒尿袋时满面嫌恶,护士叮嘱的注意事项转瞬即忘,更多时候是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带孩子的疲惫、州城房子的种种不好、指责他只知工作不顾家。
甚至在他因术后反应最为虚弱、头痛欲裂的时刻,她非但没有端水送药,反而坐在床边,对他进行新一轮的指责与发难,将买房、生育、她所谓的“牺牲”悉数翻出,字字句句如同冰锥,刺向他毫无防备的身心。
楚思远闭着眼,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身体的剧痛远不及心头的寒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家”,并不能给予他丝毫休憩的温暖,反而是另一个需要他耗尽心力去应对的残酷战场。
因未能得到良好的术后休养与照料,加之内心郁结难舒,楚思远提前出院返回高原。他原以为回到熟悉的环境,凭借意志可以支撑过去。然而,高原恶劣的环境对他的术后恢复极为不利。不到一月,额窦炎再次猛烈复发,头痛变本加厉,风湿也乘势肆虐。
医生检查后,遗憾告知:“上次手术本身是成功的,但术后恢复太差,高原环境刺激太大,已引发更广泛的炎症与粘连。目前情况……已不适合再次手术。保守治疗,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这意味着,他可能终生无法摆脱这如影随形的剧烈头痛与关节疼痛。
与此同时,他尝试向上级反映情况,提交申请,希望能调动至海拔稍低、环境好些的单位,至少让身体得以缓解。报告却石沉大海。
身体垮了,事业的天花板骤然压顶,家庭的支撑虚无缥缈。三座大山,轰然压下。一向以钢铁意志著称的楚队长,这一次,是真的濒临极限。
他的身体迅速消瘦,眼中常年的锐利被病痛带来的浑浊与隐忍所取代。他依然坚持工作,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力不从心。那种目睹自己无法再达曾经高标准、无法再完美履行职责的痛苦,比病痛本身更残忍地折磨着他。最令他难以承受的是,身体的极度虚弱甚至使他无法清晰明亮地在队伍面前讲话,只能由通信员贴近耳边听清后,再代为传达。
一夜,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他蜷缩于宿舍冰冷的床铺,冷汗涔涔,牙关战栗。在那一刻,所有坚持、所有骄傲、所有期望,轰然倒塌。
绝望深渊中,一个更决绝的念头破土而出。他想起柠夏,若是她在,绝不会让他如此狼狈不堪,如此孤立无援。她会以柔弱的肩膀扛起一切,予他最温暖的照拂与支撑……但这念头仅一闪而过,带来的唯有更深的刺痛与无尽的虚空。
天色将明,头痛稍歇,他挣扎坐起,眼中却是一片死寂后的清明。他铺开信纸,拿起笔,手因虚弱与风湿微微颤抖,字迹却异常沉笃。
他写道:“……鉴于本人身体状况已无法适应高原一线工作要求,持续占据重要岗位却难以履行职责,深感愧疚与不安。组织培养我多年,我不能奉献,亦不愿成为负担。若我不能对组织有用,我便离开。我绝不当一只只会抱大腿、耗资源、熬资历、吃福利的寄生虫……我愿将残躯如烛,于故乡燃尽……”他只字未提最根本的缘由,亦未涉及黄艳妮分毫。
他没有申请转业。因他深知,如他这般级别的优秀作战骨干,组织绝不会轻易批准转业地方。他直接递交了——复员申请书。
这非是请求安排工作,而是意味着放弃所有干部待遇,放弃一切保障,彻底脱下这身视若生命的军装,回归为一无所有的普通百姓。
这是他以最后尊严与骨气,做出的最悲壮、最决绝的选择。他宁愿干干净净地离开,也不愿拖泥带水、狼狈地占据一个自己已无法全力奉献的位置。
他将申请郑重装入信封,仿佛封存了自己破碎的军旅梦想与全部过往。窗外,高原旭日即将喷薄,金光刺破云层,却再也照不进他那颗冰冷沉寂的心。
五位常委前来与楚思远恳谈,希望他慎重考虑,并表示愿与他共度难关。但此时的楚思远心意已决,异常固执。
“我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并不认为这是多么可悲、可痛、可叹、可惜、乃至可笑的誓言。
离队的日子进入倒计时。组织上出于对这位功臣的深厚情谊与无尽惋惜,特意安排他随工作组最后一次走访辖区各县站。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巡礼。
车队行驶于蜿蜒盘山公路,窗外是他以青春与健康守护的雪域山川。湛蓝天幕下,雪山巍峨,草原苍茫,经幡猎猎作响。每一个哨所,每一段边境线,都烙印着他与士兵们留下的足迹、汗水与誓言。工作组的同事皆已知晓他的决定,交谈中带着小心翼翼的回避与深藏的扼腕叹息。每到一处,当地官兵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不解、敬佩与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一位曾与他并肩作战、曾相约要一同奔赴特殊使命的老班长,紧紧握住他的手,嘴唇哆嗦了半晌,只红着眼眶挤出一句:“楚队……保重!”千言万语,皆哽于喉间。
楚思远一路沉默,只是用目光贪婪地摄取这一切。他将每一次呼吸都放得很慢,试图将这高原清冽稀薄的空气、这片土地的灵魂,更深地镌刻进记忆。他知道,此生或许再无机会踏上这片土地。这不是调离,而是永别。
回到单位,正式命令已然下达。他开始处理离队前的一切事务。最核心的,是销毁按规定必须处理的文件资料。深夜保密室内,焚化炉低沉轰鸣。他将一摞摞文件、一册册笔记、一张张图纸,亲手投入蓝色火焰之中。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却无比憔悴的面容。纸张蜷曲、焦黑、化为灰烬。那燃烧的,何止是纸张?那是他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是无数次带队冲锋的战术方案,是熬夜推演的作战地图,是精心撰写的教学法,是获得荣誉时的激动心得,是记载边防点滴的工作日志……火焰吞噬的,是他最好的年华,是他沸腾的热血,是他视为生命的信仰与事业。
边疆拿走了他最好的东西,回赠给他的,是一身无法治愈的伤痛与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前景。他望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仿佛看见过去那个“楚思远”,也一同化为灰烬,只剩一具被病痛与失望掏空的躯壳,即将返回那个于他而言已显陌生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