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悬崖的藤蔓
楚思远选择复员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所有亲友间掀起惊涛骇浪。震惊、唏嘘、痛惜——种种情绪交织,几乎将他淹没。电话与信息从未间断,内容无一不是恳切劝阻与难以理解:那位曾光芒万丈、前途无量的二等功臣,为何选择以如此决绝而惨烈的方式离开?
父亲楚德富的劝阻几近绝望:“回来你能做什么?楚家十几代才出你一个军官,你就这样自毁前程!你穿军装时,我走在村里都能挺直腰杆,人人都羡慕我有个好儿子。如今你回来……我们家族崛起的指望可就彻底没了!”
“老家的年轻人都往外走,但家乡总得有人建设,这话我以前也跟您提过。”楚思远试图宽慰父亲。
“村里刚刚选举完毕,至少三年才换届,你能建设什么?三年,你连人情世故都学不会!”
楚德富刷气得不行,也不想再管他。于是自己刷着手机,短视频里传出“娶错一个女人,毁三代……”的言论,他却未曾深思这话与自家现状有何关联。
前后十余位亲友来电,言辞恳切却句句如刀:
“社会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回村里你能干成什么?”
“别以为一腔热血就能创出天地,离开平台,你可能什么都不是。”
“你对得起这些年吃的苦吗?这一步踏错,后半生恐怕艰难!”
“思远,听一句劝,你这样回来,万一连妻儿都养不活,到时怎么办?”
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他的决定,因他的选择也击碎了他们寄托于他身上的些许期望。
唯有一人例外——黄艳妮。她始终盼望楚思远归来。
当她从楚思远疲惫而平静的电话中得知他将永久归来,电话那头的反应出奇地激动与兴奋:“真的吗?太好了!终于不用再守活寡了!你早该回来了!那破地方有什么可待的!”她的声音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仿佛楚思远的落魄归来,是她赢得的一场伟大胜利。
眼前的胜利太过虚假,而有人甘之如饴。
机场。楚思远拖着简便行囊,风湿使他步履蹒跚,偏头痛令他面色苍白。当他走出闸口,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奔来,口齿不清地喊着:“爸爸!爸爸!”
是楚尚伊。
那一刻,如一束暖阳骤然照进他冰封已久、近乎麻木的心脏。他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女儿软糯的小身体紧紧拥入怀中,贪婪呼吸着孩子身上的奶香。女儿咯咯的笑声,宛如最有效的止痛剂,暂时抚平了他所有的创痛与委屈。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怀中的小人儿,所有的牺牲与选择都值得?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黄艳妮笑着走来,妆容精致,衣着光鲜。她自然接过行李,打量久别的丈夫,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有点累。”楚思远语气平淡,紧抱女儿不愿松手。家的温暖,似乎触手可及。但他心底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提醒: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楚思远深知,如他这般放弃一切待遇的复员军人,归乡意味着从零开始。他无暇沉湎过去,必须即刻为家庭未来寻得支撑。巨大的经济压力迫在眉睫:州城新房待装修,每月房租需支付,一家开销待应付……那笔尚未到位的复员费,显得如此微薄。
晚间,他郑重其事地与黄艳妮商议今后规划。
“艳妮,我回来了,得赶紧找事做。坐吃山空不行。我考察思索很久,我们老家这边素有‘华中中药库’之称,道地药材质量好,品种多。州里正规划建设大型中药材交易中心,政策扶持力度大。我之前休假,特地去过全国最大的中药材集散地安徽亳州考察,也初步联系了些出货渠道。我叔叔又是老中医,能提供技术指导。我想,我们能否尝试做中药材种植并加工?这是条长远的路子。”
黄艳妮正摆弄着她淘来的情趣内衣,闻言头也未抬,漫不经心道:“中草药?听着还行吧,国家现在好像是挺支持的。反正你定就好,我没意见。”
得到黄艳妮口头“支持”,楚思远即刻行动。他深知启动资金有限,必须精打细算。新房仍是毛坯,装修需大笔费用。复员费未下,眼下每一分钱都需掰成两半花。
他尝试与黄艳妮商量:“艳妮,你看,我们现在用钱的地方多。新房装修还得等钱,要不我们先租个小点的房子过渡?就两室一厅,暂时我们三人住,能省则省。”
黄艳妮立刻瞪起眼:“什么?小房子?两室一厅?那怎么行!东西都放不下!孩子以后玩的地方都没!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
“可是什么?”黄艳妮打断他,“你回来了,难道还要我们娘俩住贫民窟?你知道那脏乱差的环境里有些什么人吗?孟母三迁的故事里应该知道吧?反正我自己找,指望不上你!”
见她态度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楚思远感到深深无力。他习惯了在部队说一不二,但在家中,他的决策屡屡受挫。他叹息一声,最终选择妥协。罢了,刚回来,不想争吵。或许她是对的,孩子需要良好的成长环境,即使过度期也不能忽视……
最终,黄艳妮自行租下一处三室一厅,租金远超楚思远预算,但她声称刷信用卡支付。她知道信用卡从来都有人帮忙还。
租完房,算是暂时的安定。楚思远想着黄艳妮从远方来到自己家乡,希望她能够尽快熟悉这里,更好地融入这里。他向黄艳妮介绍城里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姊妹们,希望能够让她有个玩伴儿。
这天表妹**请楚思远一家吃饭。楚思远带着孩子到处玩儿,让黄艳妮和表妹进一步熟悉,聊天。黄艳妮保持着基本的礼仪与**对话,同时端详着她的一身穿着。回到家里,黄艳妮对楚思远说:“你看**的穿着就很得体,都是一些牌子衣服。但是戴着的耳环却是假的。”
楚思远说道:“嗯,可能是的。”
“我不会看错。不过我听说,她是第三者。”
这话让楚思远心里非常不舒服,立即拉下脸说道:“你怎么知道她是第三者,胡说八道什么?”
黄艳妮立即反驳道:“你隐瞒什么隐瞒,她就是抢了自己堂妹胡蓉蓉男朋友的第三者。你还护着她,你们之间是不是也有一腿!”
楚思远莫名地心痛,完全不敢相信这是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妻子说出的话。他没有完全遏制住自己的怒火,说道:“你这个神经病!”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是谁告诉你了,我与她一起长大,她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你莫要听信是非。”
“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来针对我!楚思远,你真TM的恶心!”黄艳妮暴跳如雷地说道。
楚思远无法忍受这种空气中的压抑,他出门到楼下抽烟,这时黄艳妮发来微信语音,又是一阵输出。
真是无处可躲藏,楚思远在这次以后再也不敢参加姊妹们的聚会。
实际上,兄弟们的聚会也不行。
那是在一星期之后,表哥请楚思远吃饭喝酒,然后黄艳妮先行吃完带孩子回家。回到家后,她发来一个消息,说道:“你看看你整天跟着什么人。俗话说得好,你是什么人就和什么处得好。”
楚思远回到家后问:“黄艳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艳妮把表哥曾经误入传销的事情抖露出来,然后对楚思远一顿批判,很痛快地说道:“你看看你身边都是什么人?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
楚思远强忍着火气问:“你倒是说说他们是什么人,惹到你了吗?他们关你什么事?”
“你爸对你妈不好,你叔叔犯事被罚,你表哥进过监狱,你表妹是抢人老公的销小三,你身边没有一个好人,你也是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是怎么看上我的?你就是好人吗?”
“我当初瞎了眼!答应你。”
“到底是谁追的谁,你忘记了吗?”
“你真是恶心,嫁给你这辈子都完蛋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幸福,可怜我的伊伊。离婚吧!”
楚思远看着孩子,忍了再忍,只好在爆发之前出门到楼顶缓和。
“真是个孬种,一遇到事就知道逃,把我们娘俩丢在一旁!”——楚思远刚踏出家门,黄艳妮的骂声就追了出来。
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压抑,精神世界里的硝烟弥漫,都没能让他彻底崩溃。他依然清醒,仍在思考。
楚思远又一次反思起自己的一切行为,试图从改变自己开始,让黄艳妮也能慢慢好起来。
也许,是他太过死板,不懂她这个90后想要的浪漫,才让她觉得日子乏味、缺乏色彩;
也许,是他太过强势,做事很少与她商量,忽略了她也需要参与感、存在感,她也是这个家的主人;
也许,是他过分在乎实用性,性价比,与她的消费观念格格不入;
也许,是他总盯着遥远的未来,却不会经营眼下的生活,让她也跟着焦虑不安。
又或者……是他始终没有走出“柠夏”留下的影子。
楚思远忽然想起年少时读过的《神雕侠侣》——“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郭襄那场短暂却铭记一生的相遇,成了她终身的遗憾。这些自我剖析,加上对孩子、对未来的理性思考,让他下定决心:要认真倾听黄艳妮真正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