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命运的推手
雪山的凛冽还烙印在骨子里,内地四月温润的空气反而让楚思远有些不适。任务结束,他新职后的第一次出差,行程匆忙。飞机落地,他便拖着行李箱汇入地铁站汹涌的人潮。
车厢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罐头,塞满了疲惫的灵魂和轨道摩擦的尖啸。楚思远靠着门边站立,身姿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与周遭的萎靡格格不入。
突然,一道尖锐的女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你看什么看?!臭流氓!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楚思远蹙眉望去。一个妆容精致、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正激动地站起身,指着对面一个男人厉声斥责。那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皮肤黝黑,粗糙的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没有……我就是……”他浓重的口音在女子高亢的指控下显得虚弱无力。
“你就是什么你就是!看你那猥琐的样子!一直盯着我的腿看!不是猥亵是什么?!恶心!”女子不依不饶,声音愈发刺耳。周围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那惶惑的汉子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鄙夷。
汉子急得额头冒汗,徒劳地摆着手:“俺真没有……俺就是……”
楚思远拨开人群走过去。他先看了一眼那情绪激动的女子——短款连衣裙,小开衫,那张脸……似乎有一丝模糊的印象。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汉子身上。那眼神里的不是猥琐,是一种受惊般的、老实巴交的困窘,甚至带着点哀求。
“怎么回事?”楚思远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让人心定的沉稳。
女子闻声转头,看到楚思远,眼睛一亮,语速更快:“思远哥?你来得正好!这个人,他一直盯着我看,眼神恶心死了!这不是猥亵是什么?!”
楚思远疑惑之间,想不出这女子具体是谁,但知道她认识自己。
汉子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地指向女子座位旁的挎包——一个色彩鲜艳、绣着独特民族图案的编织手袋。
“俺真没有……俺、俺就是看她……看她那个包……”汉子声音发颤,“俺婆娘……俺婆娘也会绣这个,俺、俺就是看着像……多看了两眼……俺没想别的……”
楚思远的目光在那只精美的包和汉子粗粝的手指、陈旧却整洁的工装之间扫过,心下已然明了。
这时,那女子靠近他,带着一丝嗔怪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楚思远仔细端详,那点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却仍对不上号。“不好意思,我确实不记得。”
女子有些气恼,但迅速压下:“前年,你送我弟黄杰回家……”
“黄杰……”楚思远恍然,“你是他姐姐?黄艳妮?”
“是啊!我们还加过微信呢,只是你从来没理过我。”黄艳妮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误会解除,那憨厚的汉子在连连道歉后被乘客劝说着走向另一节车厢。楚思远和黄艳妮恰好在同一站下车。站台上,她落落大方地发出邀请:“一起吃点东西吧?算是……给你接风?”
楚思远确实饿了,点头应允。
一家热闹的麻辣烫小店,黄艳妮很健谈,总能找到话题。她似乎对楚思远并不陌生,言语间提及的些许往事,让楚思远在不经意间也流露出沉淀的情感。说到动情处,他自己尚未察觉,黄艳妮的眼圈却已微微泛红。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人各自前往预订的酒店。
夜晚,黄艳妮躺在酒店床上,毫无睡意。楚思远英挺的眉眼、沉静的气质、偶尔流露的深情,还有那份近乎笨拙的真诚,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从两年前那个短暂的照面起,他的影子就烙下了。她向弟弟黄杰打探过无数次他的消息,那些关于他的事迹只会让她更深地陷进去。可他今天竟没能立刻认出她,这让她在巨大的兴奋中又掺进一丝失落。这种矛盾的撕扯让她心绪难平,忍不住拿起手机发出信息:“兵哥哥,你睡了吗?”
楚思远不喜沉浸手机,看了会儿书便早早熄灯入睡。次日清晨才看到消息,回复道:“昨晚看书,睡得早。”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黄艳妮雀跃不已。“我就喜欢又帅气又喜欢看书的男人,还是个兵哥哥,天呐,简直是命中注定!”她按捺住激动,回复道:“我也喜欢看书,看书真的让人宁静。”
“是的。看书确实很好。没想到你也喜欢。”楚思远的回复依旧简洁。
黄艳妮立刻将这次“重逢”告诉母亲,电话那头,母亲也连声说是“缘分”。
楚思远处理完公务,有一段假期。得知他休假,黄艳妮积极主动地再次邀约。这次见面,楚思远按要求买了一束清新的满天星以表示尊重。见面地点在她工作的培训机构楼下。
“我在这里做培训客户开发,算是个小主管吧。”黄艳妮介绍道,语气里带着点自豪。
“挺不错的。你是哪里毕业的?”楚思远问。
“师范,二本。当年因为父母工作变动,考试政策受影响,不然能考更好点的学校。”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英语还行,专六裸考过的,专八差了点。也有教师资格证。”
“那很厉害。怎么没去当老师?”
“实习过,觉得太枯燥了。后来在银行待过,待遇其实不错。”
“怎么没继续做下去?”
“那个主管嫉妒我,老给我穿小鞋!最后吵了一架,我就辞职了。”黄艳妮撇撇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忿,却又像在说一件值得炫耀的壮举。
楚思远微微颔首:“你挺有个性的。”
这句认可让黄艳妮笑靥如花。那笑容绽开的瞬间,眉眼弯起的弧度,竟让楚思远恍惚了一刹,一丝极淡的、属于柠夏的影子掠过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迅速压下异样。黄艳妮自然地接过那束满天星,低头轻嗅,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又一次微妙地触动了他记忆的深处。
吃饭时,黄艳妮话语不断,从校园趣事讲到职场见闻,神采飞扬。楚思远大多安静聆听,目光温和。他能感受到她蓬勃的活力,与柠夏的沉静截然不同,但那偶尔闪现的神态,总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黄艳妮察觉到了他的失神,隐约感觉楚思远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但她可能因为太渴望这份关系,潜意识里主动选择忽略了这些信号。
饭后散步,夕阳给一切镀上柔光。
“感觉和你聊天很舒服,”黄艳妮侧头看他,晚风吹起她的发丝,那个角度和眼神,再次让楚思远心头泛起复杂难言的涟漪。
楚思远语气诚恳地答道:“你很开朗,有活力,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停下脚步,面对他,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柠夏截然不同的大胆和期待:“真的吗?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楚思远也停了下来。她捧着那束花,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好感。那份鲜活,与他死寂的世界形成巨大反差,而那点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更像是一种危险的诱惑。
他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
“我觉得,”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很好。和你在一起,很……有趣。”
楚思远撒谎了,而正是这个谎言,将开启他另一段人生。
红晕染上黄艳妮的脸颊。她趁势追问,带着撒娇的意味:“那……兵哥哥,你觉得我能有机会,成为那个能一直让你觉得轻松有趣的人吗?”
楚思远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勾起他无尽痛楚与怀念的神采。或许是这份孤独太久,或许是这点滴的、恍如隔世的相似让他心防松动。他终究要回到高原,而眼前,像是一份带着熟悉温度的命运馈赠。
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此刻,他愿意试着抓住。
他微微颔首,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如果你愿意等我的消息有时会延迟,愿意理解我的职业身不由己,”他看着她,目光郑重,“那我们可以试试。”
黄艳妮先是一愣,随即被巨大的喜悦淹没。“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没消息的时候我就看书,反正你看书我也看书,我们连爱好都一样!”她语无伦次。
很多时候,说话就是话赶话,本不存在的遇到那个情景也存在了,理论上可以做到的也成了事实。
楚思远看着她雀跃的样子,那鲜活的神情暂时冲淡了哀伤。他主动伸手接过她的包和行李箱:“走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好!”黄艳妮用力点头,走在他身边,脚步轻快。路灯渐次亮起,一段始于意外、缠绕着微妙缘分的感情,在这个夜晚,悄然生根。
关系确定后,楚思远依循内心的仪式感,回了一趟老家,去了柠夏长眠之地,静静地站了许久,像是一种无声的汇报。
楚思远被无形的手推着上了另一条“路”。当他决定和黄艳妮“试试”时,他可以清楚地知道,这条路,不再是通往“柠夏心房”的那条“专用通道”了,而是一条截然不同的、前途未卜的新路。
然而,距离并未冲淡黄艳妮的热情,反而催化了她的依赖。她事无巨细地分享生活,也频繁抱怨工作中的不快。不到一个月,她再次与新上任的女上司爆发激烈冲突,认为对方吹毛求疵、刻意刁难。
电话里,她向楚思远倾诉,委屈愤懑:“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受不了了,太憋屈了!”
楚思远试图安抚:“别冲动,尝试沟通,或者先用成绩证明自己?”
但他的理性分析无法浇灭她的情绪。几天后,她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痛快”:“我辞职了!吵了一架,直接把文件扔她桌上了!我才不受这窝囊气!”
楚思远握着电话,沉默了片刻。这种处理方式让他蹙眉,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辞了就辞了,先休息一下吧。”
失业后的黄艳妮,空闲时间骤增,对楚思远的思念和依赖如野草疯长。一个冲动之下,她没有详加说明,只模糊提及想看看他生活的地方,便买了机票,辗转来到他的老家。
“惊喜吗?”黄艳妮电话里继续说着:“我太想你了,就过来了!放心,我在你家附近的农家乐酒店,不会打扰你太多。你过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楚思远茫然不知所措,只能骑车去酒店看她。
然而,独处的空间催化着暧昧。她看着他惊讶却关切的神情,看着这个心仪男人,一种强烈的情感冲昏了头脑。她主动靠近,眼神炽热,言语大胆地诉说着思念。
楚思远看着眼前的人。灯光下,她某些神态与记忆深处的身影微妙重叠,一种混合着思念、痛苦、孤独和复杂补偿心理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常年压抑的情感闸门在这一刻被一个似是而非的幻象冲开。他没有推开。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又带着失控的迷乱。
夜深人静。黄艳妮心满意足地睡去。楚思远却毫无睡意,靠在床头,看着身边人熟睡的侧脸,那点熟悉的影子在黑暗中更显虚幻。巨大的空虚和负罪感如同冰水浇头而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在拥抱谁,又在透过谁去拥抱那个再也不可能触碰到的灵魂。
几天后,看着身边因得到而愈发依恋他的黄艳妮,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完成它。完成那些曾和柠夏计划过、却永世无法实现的约定。
他看向黄艳妮,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们去拍婚纱照吧。”
黄艳妮惊喜得几乎尖叫,巨大的幸福感将她吞没:“真的吗?去哪里?”
“西双版纳。”楚思远吐出这个地名,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那是柠夏曾捧着杂志,温柔地规划路线、满眼憧憬指给他看的地方,她说那里有热带雨林和金色佛塔,穿着婚纱在那里拍照,一定像梦一样。
“太好了!我就想去那里!我要买几套新裙子拍照!”黄艳妮兴奋地抱住他,完全沉浸在天降的喜悦中,丝毫未曾察觉他眼底深藏的哀伤与执念。
他们很快启程。在西双版纳灼热的阳光下,繁茂的奇异植物背景下,黄艳妮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容灿烂地依偎在身着笔挺西装的楚思远身边。摄影师指挥着各种亲密动作,楚思远配合着,甚至偶尔会露出温和的笑容。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快门按下的瞬间,他眼中看到的,或许不只是身边真实存在的黄艳妮,更有那个永远留在了青春年华里、穿着梦中嫁衣的柠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偏执地、绝望地,试图填补生命的巨大缺憾,进行一场对逝去爱人的盛大献祭。
而黄艳妮,则完全沉醉于这看似从天而降的圆满幸福之中,以为自己终于牢牢抓住了命定的良人。
从西双版纳返回的途中,他们按计划去了丽江古城,看了洱海的波光,走了大理的石板路。黄艳妮兴致很高,一路拍照,发朋友圈,享受着旁人羡慕的点赞和评论。楚思远大多时候是沉默的陪伴者,景色虽美,却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或许他正在想着柠夏将会如何沉醉于风景和文化吧。
在大理古城的一家老字号餐馆里,他们坐下来品尝当地特色的过桥米线。滚烫的高汤,琳琅满目的配菜依次下入,香气四溢。楚思远看着这充满仪式感的美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找好角度,认真地拍下了那碗热气腾腾的米线。然后,他简单配了两个字“尝鲜”,便准备发送朋友圈。
这个举动,在沉浸在热恋和游玩喜悦中的黄艳妮看来,显得有些疏离和……不解风情。
“你就发这个啊?”黄艳妮凑过来看他的手机屏幕,语气里带着一丝娇嗔和不满,“米线有什么好发的?出来玩,当然要发人的照片啊!”
楚思远的手指顿住了,他抬眼看了看她。
黄艳妮已经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几张刚刚在餐馆门口拍的两人合影,精心挑选出一张她认为最美的——照片里她笑靥如花,亲密地挽着楚思远的胳膊,楚思远的表情虽算不上热烈,但也还算温和。
“发这张好不好?”她把手机递到楚思远面前,语气期待,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让大家看看我们嘛!这么美的景色,这么好吃的东西,当然要合影留念才对呀!”
楚思远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在社交平台过度展示私生活的人,尤其是感情生活。发那张米线的照片,更像是一种对此刻“在场”的记录,甚至潜意识里,可能只是为了完成某种“带你来过”的形式,与他内心真正汹涌的情感无关。而发亲密合影,意味着要将这段关系更公开地展露,这触碰到了他内心某种尚未准备好、或者说依旧封闭的区域。
“米线就挺好,”他声音平静,试图淡化处理,“吃的也是体验。”
“这算什么体验嘛!”黄艳妮的声调提高了一些,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显露出委屈和不悦,“别人出来玩都发合影,就你发个吃的!你是不是觉得跟我拍照拿不出手啊?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我们在一起?”
她的思维迅速滑向了对立和解读,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餐馆里虽然嘈杂,但他们这一桌的低气压已经开始弥漫。
楚思远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咄咄逼人的姿态,那份因相似而产生的微妙怜惜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和……说不清的烦躁。他试图解释,但语言在此刻显得苍白:“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喜欢发太多私人照片。”
“发一张就是太多了?”黄艳妮不依不饶,觉得自己的热情和期待被泼了冷水,“楚思远,我们现在是在拍婚纱照旅行!我们是正经男女朋友,发张合影怎么了?难道我让你很丢人吗?”
“这跟丢不丢人没关系。”楚思远的语气也沉了下来,军人的固执和内在的伤痛让他无法在此刻妥协,去做出一个违背自己当下真实感受的举动。他看着那碗逐渐失去热气的米线,又看看眼前情绪激动的黄艳妮,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这场争执最终没有升级为更大的爆发,但愉快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黄艳妮赌气地拿起手机,自己把那张合影发了朋友圈,配文充满了甜蜜的宣告意味,但全程冷着脸,不再看楚思远。
楚思远最终也没有发那条朋友圈。他沉默地吃完了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米线。
回程的路上,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黄艳妮沉浸在“他不够爱我”的委屈和愤怒中,而楚思远则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内心的空洞感愈发强烈。他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伤痕无法轻易愈合,而试图用新的色彩覆盖旧日的画卷,远比想象中要艰难和复杂。那道横亘在他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无形壁垒,在这场关于朋友圈的微小冲突里,露出了冰冷坚硬的一角。
从大理到丽江,两人之间的低气压并未完全散去。黄艳妮还憋着点对朋友圈事件的不满,而楚思远则越发沉默。抵达丽江后,他们按计划去爬玉龙雪山。
乘坐缆车上山时,壮丽的雪景稍稍缓和了气氛。黄艳妮兴奋地拍照,但高原的寒意和稀薄的空气已然袭来,楚思远明显感觉到呼吸需要更用力一些。他仔细叮嘱:“这里是高原,海拔已经不低了,回去之后记住,晚上最好不要洗澡,容易引起高原反应,加重身体负担。”
黄艳妮正沉浸在雪景的兴奋和些许高原带来的轻微头晕中,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觉得楚思远有点小题大做,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娇气,出了汗不洗澡多难受。”
晚上入住雪山附近的酒店,房间温暖,与外面的严寒形成对比。黄艳妮觉得身上粘腻,不顾楚思远之前的再三叮嘱,执意拿着换洗衣物进了浴室:“我就冲一下,很快的,没事的。”
楚思远看着她关上的浴室门,眉头紧锁,但终究没再强行阻止。
然而,没过多久,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传来一阵干呕的声音,紧接着是黄艳妮有些惊慌的呼叫:“思远!思远!”
楚思远立刻起身冲到浴室门口:“怎么了?”
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黄艳妮苍白湿漉漉的脸,她指着鼻子,指尖沾着鲜红的血丝,声音带着哭腔和难受:“我想吐……头晕……还流鼻血了……”
楚思远心头一紧,立刻拿来纸巾帮她处理,又扶着她到床上躺下,倒来热水,眉头始终紧锁着,语气带着担忧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的无奈:“说了高原不要轻易洗澡,会加速血液循环,容易缺氧引发反应。”
这本是事实,但此刻在难受又觉得丢脸的黄艳妮听来,却像是指责和埋怨。她顿时委屈爆发,推开他递过来的水杯,迁怒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刚才那么难受,你就在外面干等着吗?你都没及时进来看看我!你就是一点都不关心我?!”
楚思远看着她苍白却带着怒意的脸,耐心解释:“我在外面,怎么及时知道你里面的具体情况?而且你是在洗澡……”
“借口!都是借口!”黄艳妮打断他,觉得身体的不适和预期的浪漫之旅落差巨大,全部化为了对身边人的怨气,“你就是不够细心!不够体贴!”
这场争执在黄艳妮的抱怨和楚思远的沉默中渐渐平息。她似乎因为刚才的反应消耗了体力,安静下来,躺在床上。也许是为了寻求安慰,也许是想确认彼此的关系,缓和气氛,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靠向楚思远,手主动攀上他的肩膀,眼神暗示着亲密的渴望。
楚思远的心情却并未放松。高原环境带来的生理不适感其实他也有,只是更强健的体魄和意志压下了;黄艳妮刚才的突发状况让他心有余悸;而两人之间难以调和的摩擦和她那与柠夏沉静体贴截然不同的任性,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和……疏离。种种情绪交织,让他心神不宁。
过程潦草而匆忙。他很快就结束了,远不如以往持久,甚至可以说有些失常。
这彻底点燃了黄艳妮新一轮的怒火。她猛地推开他,坐起身,脸上写满了失望、羞辱和愤怒:“楚思远!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敷衍我吗?还是你根本对我就没兴趣了?!”
接连的指责和失控的场面让楚思远内心烦躁更甚,他无从解释自己复杂的心绪,只能沉声道:“我没有。只是有点累,高原环境也有影响。”
“都是理由!”黄艳妮根本听不进去,她觉得这次旅行糟糕透顶,期待中的甜蜜浪漫一次次落空。她赌气地抓起外套,赤脚跳下床,冲到了房间外的阳台上,猛地拉上了玻璃门。
高原夜晚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她只穿着单薄的外套,冻得立刻打了个哆嗦,但心里的委屈和怒火支撑着她,让她不肯轻易回头。
楚思远看着她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却固执的背影,担心和无奈压过了之前的烦躁。他叹了口气,拿起厚厚的毯子,推开阳台门。
刺骨的冷风立刻灌入房间。他强硬地将毯子裹在黄艳妮身上,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回温暖的室内,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外面零下,胡闹什么!回来!”
黄艳妮挣扎了两下,但抵不过他的力气,也被冻得够呛,半推半就地回到屋里,但脸上依旧挂着泪痕,扭过头去不肯看他。
那一夜,房间里的暖气很足,但两人之间的温度却降到了冰点。背对而卧,各怀心事,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酒店里,不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冰冷的夜晚。楚思远望着窗外漆黑的雪山轮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
第二天清晨,高原的阳光穿透薄雾,两人在沉默中醒来。昨夜的冰冷似乎被清冽的空气稍稍冻结,但无形的隔阂依旧弥漫在房间里。
他们沿着古城外的道路漫步,路两旁零星散布着售卖当地特产的店铺。
楚思远不敢多看那闪烁的广告招牌,这些都可能触发他复杂的PTSD反应和回忆。
忽然,一家装修古朴、透着宁静茶香的茶叶店吸引了楚思远的注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目光凝在那块深色的木质招牌上,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
“怎么了?”黄艳妮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卖茶叶的?你想买点特产?”
楚思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思绪已经飘远了,飘到了很多年前,柠夏依偎在他身边,翻着一本生活杂志,指着上面一家温馨的茶馆,眼睛亮晶晶地说:“思远,等以后我们老了,也开一家这样的小茶馆好不好?不用很大,放着安静的音乐,煮着醇厚的普洱,看着人来人往,听各种各样的故事……”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好,都听你的。我给你找最好的普洱茶存着,等我们开业的时候喝。”
承诺犹在耳边,斯人早已长逝。
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巨大的遗憾攫住了他。他鬼使神差地,迈步走进了那家茶叶店。
黄艳妮有些莫名,但也跟着进店。她看见楚思远正专注地听着店主介绍几饼包装精美的陈年普洱茶,他的眼神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浸在遥远回忆里的专注与温柔,那侧脸的线条甚至透着一丝深切的哀伤。这种神情,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
“就要这几个吧。”楚思远几乎没有过多犹豫,指着其中几款品质上佳的茶饼说道,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那轻松写意的姿态,仿佛不是随手花出去一万多块钱,而是完成一件搁置已久、至关重要的小事。
黄艳妮在一旁看得暗暗咋舌。她知道楚思远收入稳定,但如此干脆地买下这么昂贵的茶叶,还是让她惊讶,同时,一丝微妙的不舒服感开始滋生——他从未在她身上如此“大手大脚”过。她甚至想起之前拉着他逛商场,自己看中一件上千的衣服时,他那片刻的犹豫。
“买这么贵的茶?自己喝吗?”黄艳妮忍不住问道,试图将他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楚思远像是才回过神,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迷雾迅速褪去,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只是语气依旧平淡:“嗯,存着。好普洱越存越香。”他没有多解释,转而向老板流利地报出自己老家的地址,“麻烦帮我打包好,邮寄到这个地址。”
这个细节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黄艳妮一下。不是寄到他们此刻住的酒店,也不是寄回单位,而是寄回他远方的老家。那里面,似乎藏着一个她无法触及、也不被允许分享的秘密空间。
她看着店员仔细包装那厚实的茶饼,看着楚思远刷卡时没有丝毫波动的侧脸,之前因各种摩擦积压的委屈和不安,仿佛突然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投射对象。
她没再当场说什么,只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默默跟着他走了出去。
然而,这件事,就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埋进了黄艳妮的心里。在日后无数个她觉得楚思远“抠门”、“不够爱她”的时刻,这颗种子就会破土而出,成为她指责他最锋利的武器之一。
“当初买上万块的茶叶眼睛都不眨,现在给我买个几千的包就推三阻四?”
“对你那饼破茶那么大方,对我就这么算计?”
“那饼茶到底有多宝贝?是打算送给哪个重要的人啊?”
每一次类似的争吵,都让楚思远沉默以对。他无法解释那饼茶叶背后沉重的纪念意义,那是对另一个灵魂的亏欠和缅怀。而他的沉默,在黄艳妮看来,更像是坐实了“偏心”和“隐瞒”,让怨气在一次次的重复中,累积得越来越深。那饼远在老家的普洱茶,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无法跨越、也无法言说的无形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