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苹果的祭文
第二天下午,楚思远回到自己老家。他把行李放在门口,从纸箱里掏出五个苹果,径直走向柠夏长眠之地。
坟周边的玉米杆已经枯黄,坟上的杂草依旧青绿。清明时谁挂的青飘落在坟头,坟前未立碑,碑刻在楚思远心头。
楚思远将祭台稍作打扫,把苹果摆在陶盘中,点燃一炷香插在坟前。他手里拿着纸钱,一片片放入火中,那是说不尽的思念。青烟笼罩坟头,随后带着纸灰盘旋升空。
“我知道你知道我来了。所以我说的话你要记住。在那边若冷的话就告诉我,我给你捎去一件衣裳。”
楚思远又拿起一叠纸钱,继续说道:“你那边鞋子还多吗?原谅我,妈给你做的那双布鞋,我把它藏起来了,没有一同给你烧去。你若真是想要,你就告诉我吧!”
楚思远突然笑了起来:“反正不会给你主动烧去,要么你就亲口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你知道的,我就是这么无奈。”
纸钱上的火星闪动,青烟撩人。楚思远索性盘腿坐在坟前,继续说道:“告诉你一个扎心的真相,我已经把你忘了……”
楚思远再也说不下去,低头痛哭。哭了一会儿,看见纸烧没了,于是又拿出一叠,一张张点燃,继续说道:“刚才说到哪里了?近来,总是忘事儿。到时候,我若不知道回家的路,你记得给我引导哟。你说我老年痴呆的时候推着我去看海是吗?可我现在就想去,不然你到时候忘记了,我也忘记了,那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楚思远起身时发现脚麻,于是靠在一侧石头上缓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柠夏父亲去世后,坟前东南侧垮了一个坑。
“那是什么意思?”
楚思远修了几十年唯物主义,当然不知道阴宅风水答案。但他不想柠夏坟周边出现任何破损,于是围绕坟走了一圈,远近都查看了,没有什么异常。他甚至在旁边那块自留地上走了几圈。
天色渐晚,秋风拂过,一条玉米叶子吹到楚思远脖颈处,他笑了。
楚德富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院门口静静地放着一件行李,他愣了一下,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正要掏出手机,听见身后传来一声:
“爸!”
楚德富转过身,看见儿子站在暮色里,身影挺拔却消瘦。“嗯,回来了。”他的声音平静,目光却将儿子细细打量了个遍。
“回来一会儿了。我妈呢?”楚思远问。
楚德富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去看柠夏了?”
“去了。带了点苹果,听说好吃。您尝尝。”楚思远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果子递过去。
楚德富接过,在衣襟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汁水充盈。“嗯,甜。你媳妇儿肯定喜欢。”话一出口,周遭的空气便沉了下去。
这时胡翠从屋后走来,楚思远又递上一个苹果。
胡翠接过果子,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果皮,轻声道:“柠夏以前总跟我说,‘妈,吃苹果前要洗干净呀’。”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吃个苹果怎么还哭上了?”楚德富语气有些无措。
“还不是你提的!”胡翠抹着眼泪嗔怪。
楚德富一时语塞,转而说道:“儿子大老远回来,肯定还没吃饭。快做饭去。”
胡翠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擦着眼泪转身进了厨房。
晚饭时,煤油灯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三人围坐,楚德富扒了几口饭,终于开口:“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得往前看。前些天你舅妈说,有个姑娘从新加坡回来……”
楚思远筷子顿了一下,继续沉默地吃饭。胡翠在桌下踢了丈夫一脚,楚德富却浑然不觉。
“我们都快六十了,你看……”
“爸,我知道您的意思。”楚思远放下碗筷,声音平静,“您还是多催催思静吧。”
“思静还在上大学啊!”楚德富的话追着儿子的背影,却被厨房的门隔断了。
胡翠埋怨道:“吃饭时说这些干什么?”
“他这样下去怎么行?活人总不能只为死人活着吧!”
“你别再说了,儿子这么大了,自有分寸。”
楚思远回到房间,拿起床头那本《愿你迷路到我身旁》。书页间,柠夏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愿你迷路到我身旁,而我去你那里直接开导航。”他仿佛看见她当时写下这句话时狡黠的笑脸,不由也跟着笑了。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黄艳妮的消息:“我们家苹果没有打药,你可以直接吃哟!”楚思远没有立即回复,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上的字迹。
这时电话响起,是表哥胡晨。
“回来了?”
“今天刚回。”
“过来玩?”
“太晚了,不来了。”
十分钟后,胡晨的车灯划破了楚家的夜幕。他跟姑父姑妈打过招呼,朝楼上喊:“楚思远,快下来!”
楚思远下楼,无奈道:“你真是神速。”
“不来接你,你能动吗?”胡晨笑着捶了他一拳,“一公里路,你个当兵的还说远?”
车上,楚思远问:“什么时候买的车?”
“上个月。外婆前阵子病了,找不到车,着急。就凑钱买了,应急方便。”胡晨说着,瞥见楚思远忽然沉默的侧脸,便知他又想起了什么,递过一支烟,不再多言。
烟雾缭绕中,胡晨轻声道:“我也理解姑父的话,农村人嘛,总想着传宗接代。但说真的,忘记痛苦最好的方法,是开始新的生活。柠夏那么爱你,肯定不希望你这样痛苦。”
楚思远转开话题:“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现在的姑娘现实,没房免谈。吹了两个了。”胡晨苦笑,“你也快三十了,趁年轻找一个吧。”
“表妹都有两个孩子了,你倒是抓紧啊。”
“你这人,说你呢就扯我!”胡晨摇头,“我不是不想,是没人愿意啊。”
“单身也不错。”
“我也是这么想,可看见老人家的眼神……”胡晨深吸一口烟,“特别是外婆,说不见重孙死不瞑目。”
“老人都这样吗?”
“差不多吧。你舅舅嘴上不说,心里急。他们这个年纪,活着就图个念想。”
“人难道不是为自己活着吗?”
“他们哪为自己活过?不都是为了子女。”胡晨弹了弹烟灰,“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谁真能做到?去年林某某出事,他爸妈一夜白头,倾家荡产去救他。”
楚思远静静听着。这些市井百态、人情冷暖,于他而言陌生又真实。他终归不能活在社会之外,而社会迟早要给他上一课。
那晚他在舅舅家留宿,睡前给黄艳妮回了两个字:“谢谢。”
第二天回家换了衣服,又跟胡晨出去了。
楚德富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嘀咕:“这孩子怎么老不着家?”
胡翠轻叹:“他一在家就会想起柠夏,出去散散心也好。”
这个假期,楚思远时而参加婚礼,时而出席葬礼,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年底,他又回到了部队。高原的风依旧凛冽,只是他的心缺了一块,再也补不上了。
青藏高原的夜,被无边无际的风声填满。它们掠过庙宇残破的檐角,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咆哮的嘶鸣,试图钻入每一个缝隙,搅扰着难得的安宁。
刚刚被换下执勤的楚思远,在古庙偏殿一角找了个避风的所在,和衣躺下,几乎瞬间就被疲惫拖入了混沌的浅眠。
朦胧中,一片柔和却穿透黑暗的光芒缓缓亮起。光晕深处,一个身影渐行渐近。楚思远努力凝神,心脏猛地一缩——是柠夏。
她穿着一身素白轻盈的纱裙,仿佛融入了月光,面容清晰而宁静,带着他熟悉的、却似乎又超脱了尘世悲喜的淡淡微笑。她的手中捧着一个空相框,洁净的玻璃后面,空无一物。
“夫君,”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地落在他心底,“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修习了,三年后,再以另一种方式回来爱你。”
她微微举起那只空的相框,目光温柔地凝视着他:“你记得,把我给你画的那幅画像,寄给我。我拿着它,就能找到你了。”
楚思远胸腔里涌起千言万语,他想问她要去哪里,想问那另一种方式是什么,想再一次紧紧抓住她……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向后退去,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与那光芒一同悄然隐没。
“柠夏!”他终于嘶喊出声,猛地坐起,额上沁出冷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空旷的胸腔。
“队长?怎么了?”正在值守的排长立刻快步跑来,脸上带着警觉与关切。
楚思远深吸了一口高原冰冷干燥的空气,梦境带来的剧痛与虚无感如此真实,几乎撕裂了他。“……没事。”他声音有些沙哑,摆了摆手,“可能这几天太紧张了。你去睡吧,我来看看。”
排长犹豫道:“队长,您这才睡了一个多小时……”
“一个小时,足够了。”楚思远抹了把脸,努力扯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听话,快去休息,明天还指望你打头阵。”
遣走了担忧的排长,古庙的殿堂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永恒的风声。楚思远走到窗边,远眺着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连绵山脊,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沉默地走回自己的背囊前,从最内层的隔袋里,极其珍重地取出两样东西——一张与柠夏的合影照片,另一幅,是她为他画的素描。
画像上的他,眼神专注,线条间满是她的爱意。
“柠夏说的……应该是这张吧。”他心中确认,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与奇异希望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拿起那幅素描,凑到那盏微弱摇曳的酥油灯前。跳动的火苗舔舐着画纸的一角,纸张蜷曲、焦黑,即将被点燃。
就在他将画纸微微倾斜的一瞬,跳动的火光恰好从侧面照亮了纸张。就在画像下颌与脖颈交接的阴影处,一行极细、极淡、几乎被忽略的铅笔小字,清晰地显现出来——
“若此生太短,便换种身份,继续爱你。”
楚思远的手猛地顿住,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原来,她早已写下誓言。
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却没有滴落熄灭那誓约的火苗。他松开手,任由火焰温柔地吞噬那幅画,一缕青烟携带着容颜和他的凝视,袅袅升起,融入古庙沉郁的空气,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而庄重的交付,奔赴一个跨越生死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