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晶黄的落叶
回到部队,楚思远变了。
他将自己完全埋进了训练场。汗水、疲惫、身体的极限挑战,似乎成了唯一能暂时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痛苦的途径。他沉默地带着战士们完成一次又一次高强度训练,对自己尤其严苛。开会、学习,这些需要静坐和思考的场合,他几乎不再参与。
因为,一旦静下来,他就时不时突然听到并不存在的金属撞击声,或闻到血腥味。
指导员和教导员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似乎找不到任何方法来解决,”指导员对教导员说,“单位派出心理咨询师进行疏导没有明显转变,医院精神科开了药片也没有效果。前几天我们直接领导回来,由于不知道具体情况,还以为他专门不服从命令,还与他吵了一架,准备处理他。得亏机关领导很清楚他的情况,才做好解释。”
教导员叹了口气:“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上面给我们的指示是:帮助他度过这个关口,确保他不出事。其他的酌情处理。工作上的其他事儿,指导员你要多操心了。”
“工作上的事儿,我们两个配合都挺好。他现在就是不下训练场,战士们思想教育课时,他就自己一个人练。真是让人心疼。”
“确保安全,不能让他受伤。也不能让他把战士们训练太狠了。”
“这个训练这事儿,您可以放心,他唯独这事儿处理得很好,很有分寸。”
教导员看着窗外训练场上那个不知疲倦的身影,缓缓说道:“他这个说得高级一点儿就是他把悲痛化为力量去提升战斗力去了,说得消极一点儿就是他在用训练逃避独处和安静。”
指导员问:“可是他们并没有完成真正意义的结婚啊?”
教导员笑了,看着指导员说:“你啊你,还是指导员啊?那我问你,什么是真正意义的结婚?难道真是那一张证书吗?何况,他所有手续都批下来了,组织都是承认他们的。那张结婚证只为法律保障财产关系分配的证据,而不是情感归属证明。结婚,我理解就是两个人融合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他们俩个显然已经是这样了,所以失去杨柠夏也是失去了自己。”
指导员点点头:“还得是教导,我还是局限了。”
教导员摆摆手:“你就别拍了,我不吃这一套。”说着,他感叹着离开。
指导员望着教导员的背影,低声自语道:“我说真的感受也不行么?”
训练场上,楚思远一个飞跃,干脆利落地完成了障碍翻越,落地时溅起一片尘土。他喘着粗气,汗水沿着下颌线滴落,目光投向远方,没有焦点。只有在这种身体的极度疲惫中,他才能暂时感觉不到心里那个巨大的、嘶吼着的空洞。
半年以后。
营院内那几棵珍贵的班公柳簇拥在一起,在晨曦的照耀下通体金黄。一片叶子随着晨风旋转飘落,楚思远顺手接住,将它举到阳光与视线之间。他凝视着柳叶清晰的纹路,那上面仿佛记录着它短暂而完整的一生:春末的嫩黄,仲夏的墨绿,初秋的金黄。这一叶,何其短暂,却为整棵大树完成了能量供给,也为周围的生灵提供了氧气。它的陨落,不是终结,而是一种回归。
教导员洗漱完毕,出门看见楚思远正对着阳光端详落叶,便走上前去:“楚队长,看到什么了?”
楚思远向教导员敬礼,而后说道:“我看到了落叶其实也很美,您看,这对着阳光,晶黄,晶黄的。”
教导员颔首:“是啊,但一定是心里先有‘晶黄’这个词,然后还要放在太阳底下。你说是吗?”
楚思远收回树叶,对教导员说:“谢谢您,这大半年的照顾。”
“这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这只是我工作职责范围内的事。”教导员心里明白,楚思远能说出谢谢,意味着他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他心中欣慰,语气却故作轻松:“走,干饭去。”
食堂里,教导员将一个鸡蛋放到楚思远餐盘里:“今天加个蛋,把过去归个零。”
指导员微笑着说:“楚队确实是瘦得不能再瘦了。”
教导员接过话头:“每年树叶金黄的季节,也是老兵退伍的季节。今年我们要做好相关工作,让大家走得开心,留得安心。因为指导员刚刚休假回来,所以楚队你没休完的假期,可以继续休完。”
指导员接着说:“顺便送个退伍老兵。”
楚思远根据安排送的退伍老兵是陕甘宁一片儿,其中一个八年老兵在静宁。
老兵名叫黄杰,他看见楚思远办完手续。走上来说道:“楚队,您来这里不得整点儿苹果回去。这里的苹果那真是其他地方没法比,我就没吃到比这里更好吃的了。”
楚思远笑道:“自己家乡,什么东西都是好的。不过,我也信你,待会儿我去买点。”
“买什么呀?直接去我家摘就行了。”黄杰爽快地说。
楚思远摇头:“不行,不能随便拿群众的东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是要遵守的。”
黄杰笑着递过一根烟:“我们现在不是上下级了。能和你交个朋友吗?”
“你我相识五年,是战友,也是朋友。”楚思远平静地说着,接过了烟。
“既然是朋友,那来了这里,还能不到家喝口水?”黄杰笑着说道。
楚思远笑着点了点头。
黄杰已经叫来一辆车。二人上车后,朝着一个乡镇驶去。路上随处可见沟壑纵横,沟底是小平原,平原上种满了苹果树,但是没有结果。
“我们这的苹果,色泽鲜艳、个大形正,果面光洁、质细汁多,酸甜适度,口感脆甜、硬度强、货架期长、极耐储藏。所以你多带点回去,绝对不亏。”黄杰如数家珍地介绍。
“回来以后准备做点什么?”楚思远问。
黄杰笑了笑:“文化程度就这样。还是回家卖苹果吧,我准备学习电商。”
楚思远点头:“现在这行好像很火,你的口才不错,我觉得能成。”
黄杰笑道:“我也觉得我能成,哈哈哈……”
二十分钟车程,黄杰老家就到了。这里没有窑洞,只有现代钢筋水泥砌成的一排排二层或三层小楼。黄杰早已通知家人,因此大门口聚集了一群人。
黄杰下车后,先喊了爸妈,然后向家人介绍:“这是我队长,我们一起五年,今天专门送我回家。”
黄杰父母非常热情地向楚思远打招呼。父亲立即沏茶,母亲招呼着邻居。
楚思正与黄杰父亲聊着苹果收成和市场行情,黄杰忽然叫道:“队长,队长,来吃苹果。”
楚思远转身,看见一个女子端来一盘苹果放在桌上。苹果个个比拳头还大,乌红乌红的,五个就把茶盘堆满了。
黄杰递上一个苹果给楚思远,介绍道:“队长,这是我二姐黄艳妮。”
黄艳妮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楚队长好,我听弟弟多次说过你,说你是个大英雄,还是个功臣呢。”
楚思远看着黄杰说:“你这家伙,给家里吹牛了吧?”
黄杰笑道:“我队长远不止如此,今年比武又拿了射击全能第一。他是我的偶像。”
黄艳妮笑着说:“也是我的偶像。”
黄杰顺势道:“那你赶紧加个偶像的微信。”
“好呀!好呀!”黄艳妮应道。
楚思远有些尴尬,但在一圈人的注视下不好推辞。这时黄艳妮已经打开了微信二维码,递上前来。楚思远看了一眼黄杰,然后扫了码,黄艳妮立即通过了好友申请。
在黄家吃完晚饭后,楚思远坚持要走,黄杰留不住。
“楚队,你再玩几天呗,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黄杰劝道。
楚思远想着要回去看柠夏,婉拒道:“有事儿,你有空到我家乡去玩。”
黄杰父亲带着浓重陕北口音说:“带几个馍儿,在路上吃。”
楚思远提着苹果示意说:“这些苹果都没地方放,带不走了。谢谢您的款待,我还要赶火车。得先走了!”
黄艳妮站在门口,拉着她妈的手低声道:“您不说句话,留一下。”
黄杰妈妈赶紧上前:“楚队长啊,在这里留宿一晚再走呗,今天着急忙慌的。”
楚思远回道:“不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玩。”
黄杰对家人打了招呼:“我一会儿就回来!”
黄家众人在门口目送楚思远远去。
黄艳妮对妈妈说:“见面看着他,比弟弟说的还要帅。”
黄杰妈妈杜春梅看着女儿:“看着确实很精干,就是不爱笑。”
黄艳妮又问父亲黄国华:“你觉得,到底怎么样嘛!”
黄国华淡淡道:“什么怎么样,再好都是别人的。你自己性格脾气不改,有几个受得了你。”
杜春梅在一旁帮腔:“孩子他爸,你这人咋老是揪着自己女子缺点不放啊,哪个人十全十美。”
黄国华气冲冲地说:“就是你惯坏了她,还不自知。”
杜春梅反驳道:“小时候东奔西走,你出门打工,我又要照顾黄杰和他大姐,小时候就没有条件,后来你回来了,我不得多关心一下么。”
黄国华叹道:“我不是说关心不对,但是不能溺爱,这么大的人,哪个工作干满三个月?还天天要家里补贴,你知道吗?”
黄艳妮上来就发火:“你凭什么说我妈,你自己无能,到处跑,也挣不到什么钱,现在怪我妈了。她给点儿钱,你就不乐意了么?”
黄国华遇到这样的事情已经很多次,不再与她争吵,而是走到一旁默默抽烟。
黄杰将楚思远送到车站后返回。在回家路上,他收到一个红包,是楚思远发来的,说是苹果不能白拿。
黄杰笑着把红包退了:“楚队,你瞧不起人了,这才多大点儿事儿。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你何必如此客气。况且我又不会再给你惹是生非了,你怕啥子。”
楚思远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想欠这个人情,但这个情终究还是欠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