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来生我等你
楚思远踏上归途的过程,像一场沉默的行军。
“柠夏,别怕。我回来了。”
飞机在巨大的轰鸣中拔地而起,舷窗外,阿里的荒芜山脊逐渐缩小,最终被厚重的云层取代。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体绷得笔直,目光落在窗外无边无际的云海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邻座的旅客在睡觉,空乘在轻声询问是否需要饮品,世界依旧按照它的节奏运转,只有他,被单独剥离出来,扔进了一个无声的、透明的囚笼里。
他闭上眼,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但眼皮合上的瞬间,撞击的巨响、飞溅的温热、还有那首循环播放的歌,便如同高清的噩梦,在他脑海里疯狂倒带。他猛地睁开眼,呼吸骤然急促,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骨节再次泛白。他需要保持清醒,用绝对的意志力将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画面和声音死死压住。他不能在这里失控。
漫长的飞行时间里,他没有合眼,没有进食,只喝了一小口水。所有的能量都被用来维持表面的平静,和内里那场惊涛骇浪的拉锯战。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潮湿闷热的空气涌进来,与阿里干冷的风格格不入。他拎着简单的行囊,随着人流走下舷梯,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无的棉花上,却又沉重无比。
接机口,张梦和柠夏的堂兄早已等候,脸上带着同样的沉痛和小心翼翼。
“思远……”
他抬手,止住了张梦可能出口的一切安慰话语,只是简短地点点头:“车在哪?”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是熙攘的人群、闪烁的霓虹,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这一切都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首先去的是事故现场。隔离带尚未完全撤除,地上还残留着深深的刹车痕和一些无法清理干净的碎片狼藉。
楚思远听着张梦的讲述,表情像冻结的寒冰。只有偶尔急速收缩的瞳孔,泄露了他内心正承受着怎样的凌迟。当听到法医关于柠夏遗体状况的初步描述,以及确认她已怀有身孕时,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起伏了一下,但很快,他又强行稳住,转回来时,除了眼窝更深红一些,依旧是那副冷硬的平静。
“我明白了。谢谢。”他接过文件,手指稳得不像话,“接下来,我去见她。”
而此时此地,张梦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哭得撕心裂肺。
楚思远僵直在那里,看着堂兄将张梦扶起。
殡仪馆的气氛是另一种冰冷,一种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终结一切的冷。
引导员沉默地带着他穿过长长的、光线惨白的走廊。每一步都像是在迈向刑场。最终,在一扇冰冷的金属门前停下。
“楚先生,请……做好准备。”引导员的声音很低。
楚思远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刮得生疼。他点了点头。
门缓缓打开。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房间中央,一个素色的台子上,覆盖着一块洁白的布,勾勒出一个安静到令人心碎的轮廓。
世界的声音再次褪去。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近。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站在了台子前。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有勇气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缓地、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白布的一角。
露出了柠夏苍白的侧脸。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很安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已经远离。只是那脸上没有了血色,没有了温度,没有了那双看见他时会弯起来的、亮晶晶的眼睛。
楚思远的手停在半空,像是被冻住。他的目光贪婪地、痛苦地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模样,更深、更痛地刻进灵魂里。
他的指尖最终轻轻落下,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像一把烧红的刀,瞬间刺破了他所有强撑的盔甲。
“柠夏……”他发出一声极低极低的、破碎的气音,像是受伤野兽最后的呜咽,“我来了……”
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沉默而凶猛。他没有发出哭声,只是任由滚烫的泪水滑过下颌,一滴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她冰冷的额头,身体因为压抑的悲恸而剧烈颤抖。
在这个只有他和她的冰冷空间里,他允许自己短暂地、彻底地崩塌。
“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没保护好你……”
“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将所有无法对外人言的痛苦、悔恨、自责、爱恋,低哑地诉说给这片永恒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直起身。用袖子胡乱却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痕。他重新为她盖好白布,动作温柔得像是在为她掖好被角,怕她着凉。
楚思远退后一步,挺直脊梁,对着那方白布,抬起手,敬了一个最标准、最缓慢、最沉重的军礼。
无声,却重于千钧。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出这间冰冷的房间,没有再回头。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走廊的光线依旧惨白。等在外面的张梦和杨海洋看到他出来,只见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悲伤依旧浓得化不开,但某种决绝的、钢铁般的东西已经重新沉淀了下去。
“走吧。”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之前的冷静,“我妻子的伯父叔叔,什么时候到?安排一下接站和住宿。”
“事故责任的认定,我需要和交警部门保持沟通。”
“海洋,后事的流程,麻烦帮我联系一下殡仪馆的负责人,我需要了解细节。”
他一件件交代着,思路清晰,语气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在冰冷房间里崩溃的男人,只是被短暂地剥离了出来,而现在,他必须穿上那身用责任和纪律铸成的铠甲,去处理接下来所有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走在前面,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拉得很长,依旧挺拔,却弥漫着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孤独。
接她回家的路,才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对楚思远而言,是一场在麻木与剧痛之间反复切换的模糊影像。
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高效、冷静地处理着一切。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协助下,他选定了骨灰盒——一方沉静的黑檀木,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只有底部他要求刻上的一行小字:爱妻柠夏与吾爱子(女)安眠,夫思远 永念。刻字的时候,他站在一旁,目光凝在那逐渐成形的字迹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亲自去事故科跟进认定流程,与负责的交警沟通时,逻辑清晰,语气平稳。只有当他接过那份最终的事故责任认定书,看到白纸黑字确认的“当场死亡”和“一尸两命”的描述时,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才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迅速将文件对折,收起,深吸一口气,对交警道谢,转身离开的步伐依旧稳定,只是背影更显僵直。
他安排从柠夏老家赶来的老人住下,协调车辆,准备追悼会所需的物品清单,撰写悼词……所有事情井井有条。他甚至在追悼会前,独自去商场,给柠夏挑了一套她最喜欢的衣服,细腻到连内衣袜子都准备齐全,默默交给了殡仪馆的化妆师。“麻烦您,让她走得体面些。”他低声说,语气里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郑重。
追悼会那天,天气阴沉。楚思远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别着白花,站在殡仪馆门口迎接前来吊唁的亲友。他逐一回礼,握手,表示感谢,姿态挺拔,表情是一种被巨大悲痛压制后的沉静。只有那紧抿的嘴唇和过于深邃的眼神,透露着内在的煎熬。
灵堂正中,挂着柠夏笑靥如花的照片,周围簇拥着鲜白的菊花。
轮到他致悼词。他一步步走上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站定,目光扫过台下悲痛的人群,最后落在柠夏的照片上。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才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他没有说太多华丽的词藻,只是平静地回忆了一些琐碎的日常,她的小脾气,她的善良,他们的计划,她对未出世孩子的期待……说到“她总是嫌我系的鞋带不好看,非要自己重新系,其实我知道,她就是喜欢看我低头无奈的样子”时,台下已是一片压抑的啜泣声。他的声音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吱响,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最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对着柠夏的照片,一字一句地说:“柠夏,你和孩子,先走一步。别怕,也别回头。这辈子,你是我楚思远唯一的夫人。下辈子,换我来找你,我一定提前到,不会再让你等。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我在,家就在。”
他敬了一个军礼。标准,漫长,沉重如山。
火化,拾取骨灰,装盒。他将柠夏带回老家,安葬在自家最好的土地上,然后在旁边还留了一个位置,一个只属于他的位置。
整个过程,楚思远都异常沉默。他亲手将那个沉甸甸的骨灰盒放入冰冷的墓穴,当泥土开始覆盖时,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是一片血红的隐忍。
一切尘埃落定。
亲友们陆续离去,悲伤被带走,分散到各自的生活里。
剩下楚思远和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父母。夜晚,他将父母安顿睡下,尽管他知道无人能真正安眠。
自己站在那个他们一起看星星的地方,此时巨大的、完整的、再无旁骛的悲痛,在此刻才真正意义上如同涨潮的冰冷海水,缓慢而坚定地将他彻底淹没。
他仍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靠着那颗大树,慢慢地滑坐在石头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溢出。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直到东方泛起微白。
楚思远抬起头,脸上是干涸的泪痕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开始一点点收拾柠夏的遗物。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件衣服都折叠得异常整齐,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当他拿起母亲为柠夏亲手做的布鞋时,世间最重要两个女人的爱交织碰撞在一起,巨大的情感瞬间冲破了他坚硬的伪装。眼泪是决堤的洪水,冲毁了一切防护,他呜咽、他抽泣,哭到四肢发麻,抽搐发冷,哭了两个小时,直到最后晕死过去。
父亲楚德富发现他时,发现他躺在一片泪水和鼻涕的滩涂中。
楚思远父母知道,儿子心里从此有个洞,永远无法填补。那份痛楚,将伴随他的每一次呼吸,直至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