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化风行万里
次日。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柠夏已经收拾利落,马尾扎得一丝不苟,显得格外干练。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份证和准考证,将它们妥帖地放好,然后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微微加速的心跳。
考试前,她严格遵守考试规定,将手机调成静音,连同背包一起锁进了驾校的储物柜。
坐上驾驶座,调整座椅,系好安全带,熟练地检查后视镜。车内气氛凝重,副驾驶的安全员面无表情,后排的教练目光锐利,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发动机平稳启动,车辆缓缓驶出。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更加专注地看着前方,仔细听着系统发出的每一个指令——打灯、转弯、加减档……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前方请完成靠边停车。”清晰的电子音传来。
胜利在望。柠夏的心轻轻跳了一下,手上开始准备操作。后排的教练似乎轻微动了一下,像是想提醒“最后一步别松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目光更加凝重地注视着她。
就在这一刻。
对面车道,一辆巨大的货车,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钢铁巨兽,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阳光下的平静。它猛地冲破中间的分隔线,以一种毁灭性的、无法理解的速度和角度,直直地、疯狂地朝着他们碾压过来!
死亡的气息瞬间灌满了车厢!
副驾驶的安全员瞳孔骤然收缩,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骇抽气。求生的本能让他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地、用尽全力猛地将方向盘向右打去,试图避开这迎面而来的毁灭!
向右,是副驾驶的一侧,将直接迎上最猛烈的撞击核心。
电光火石之间,连千分之一秒都不到。柠夏的思维完全停滞,身体却先于一切意识做出了反应。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被所爱之人日夜熏陶出的‘保护’本能。仿佛是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一同将方向盘回正,选择了将生的可能留给旁人,一如他军人的天职。
她的手下意识地、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力气,猛地压在了安全员正拼命右打的手背上。不是抢夺,而是死死地、绝望地将那方向盘往回——向左——扳正!
这是一个选择。
这意味着,她选择用自己的驾驶座一侧,去正面迎接那头钢铁巨兽最凶狠的冲撞。或许只是因为潜意识里最简单的一个念头:右打,副驾先死。回正,自己先死。
而她,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后者。一种深沉的、甚至来不及浮上心头的温柔,在这一刻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
“轰!!!!”
世界被无法想象的巨响吞没——
是金属被暴力撕碎、扭曲、挤压的尖叫!
巨大的冲击力像一柄灼热的铁锤,狠狠砸在柠夏的左侧。安全带瞬间勒紧,深陷入骨,胸腔里传来清晰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剧痛甚至还没来得及传遍全身,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就涌上了喉咙。
有更温热的液体飞溅到她脸上,睫毛瞬间被染红,模糊了视野。那不是她的血。
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急速涌来,吞噬着光线、声音和知觉。意识在快速抽离,身体变得轻盈,剧痛奇异地开始远离。
最后的时刻,脑海里没有出现走马灯般的一生。
只有他。
是楚思远在嘈杂人群中的大声呼喊;
是东岭山夕阳下笨拙而真诚的求婚;
是他宽厚温暖的胸膛和令人安心的心跳;
是他低头,专注地、一丝不苟地给她系那根总是散开的白色鞋带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温柔的侧脸。
是那张被她设置成手机屏保、此刻正静静躺在储物柜里的在火锅店拍的合影,此刻却在她迅速熄灭的意识里,燃烧出最后一片无比清晰、无比温暖的光亮。
思远……
对不起……
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了……
也不能……与你一同慢慢变老了……
最后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未能说出口的万千温柔,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寂静之中。
世界归于死寂。
只剩下扭曲的钢铁,无声蔓延的深色,和那份用生命最后力气完成的、沉默而决绝的守护,凝固在破碎的阳光与尘埃里。
西藏,阿里高原,世界屋脊的屋脊。
清晨的寒风还在窗外呼啸,带着一种亘古的荒凉。风凛冽如刀,刮过连绵的荒芜山脊,将天空涤荡成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通透的湛蓝。
楚思远刚刚结束早操,胸腔里还带着高原稀薄空气留下的轻微灼烧感。他摘下作训帽,额头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瞬间被冷风激得冰凉。脚步踩在碎石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营房就在眼前,安静地卧在巨大的苍穹之下。
一股毫无来由的、冰冷彻骨的恐慌感,如同雪崩般瞬间将他淹没,攫取了他的呼吸。楚思远的脚步猛地顿住,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捂向胸口。
那不是高原反应,不是身体不适。那是一种更深层、更冰冷的东西,从灵魂最深处猛地窜起,冻彻四肢百骸。
心率在刹那间失控,疯狂地擂动着,像是在警告,在嘶鸣。太阳穴突突地跳,一种几乎要令他呕吐出来的心慌感席卷了他。眼前熟悉的营房、远山,甚至头顶的蓝天,都仿佛瞬间褪色,扭曲,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翳。
他猛地抬头,视线仓皇地扫过空旷的四野,仿佛想从这稀薄的空气里抓住什么答案。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是……家里?父母?不,感觉不对。
那念头快得像闪电,直接劈中了他最脆弱、最珍视的软肋——柠夏。
是她的名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尖上。
他几乎是踉跄着靠向旁边的墙壁,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试图压下这阵来得诡异又凶猛的心悸。出什么事了?她今天……是不是在考科目三?
他猛地抬手看表。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在考场,或者快要开始了。两个小时时差,她那边阳光应该正好。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感觉像是坠入了冰窖?为什么眼前会闪过她带着点小紧张又强装镇定的笑脸?那感觉如此清晰,又迅速被一种巨大的、黑色的空洞所吞噬。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仿佛要失去全世界般的恐慌,像高原的雪崩,轰然淹没了他。
他站直身体,脸色在高原紫外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头死死拧紧,一种属于军人的、对危险逼近的本能直觉在他全身警报大作。可他面对的敌人是无形的,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是他无法用战术动作规避,也无法用武器瞄准的。
他只能徒劳地站在世界屋脊的冷风里,被一种近乎绝望的预感死死扼住喉咙,一遍遍地在心里无声地、疯狂地呼喊那个名字。
柠夏。
你千万……不要有事。
楚思远几乎是撞开宿舍门的,那股攥紧他心脏的、冰冷粘稠的预感,比高原缺氧更让他窒息。他一把抓过手机,指纹解锁时指尖都在颤。屏幕上,“夫人”两个字和她笑靥如花的照片灼痛了他的眼睛。他按下拨打,将那手机死死贴在耳边。
听筒里只响了一声,那首他无比熟悉的旋律就骤然响起——
“就一句对不起,结束当初的约定”
云朵空灵哀婉的嗓音,像最锋利的冰锥,开局便是绝杀。楚思远的呼吸瞬间停了。
与此同时,数千公里外,驾考中心现场。
巨大的撞击声余波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扭曲的教练车被狰狞的货车车头死死嵌住,碎玻璃像钻石一样,残忍地铺了一地。焦糊味、血腥味、冰冷的金属味混杂在一起,构成死亡的气息。
“快点!液压剪!这边门卡死了!”消防员的吼声撕裂了混乱。
警灯疯狂旋转,红蓝光交替切割着惨烈的现场。交警嘶哑着指挥后续车辆,设置隔离带。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提着担架和设备,冲向那堆扭曲的钢铁。
人声、器械声、无线电的杂音…所有的喧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抢救生命的嘈杂战场。
“你转身离开得毫不犹豫”
第二句歌词,如同重锤,砸在楚思远的心上。
而在那片喧嚣和忙碌之下,在封锁线之内,驾校大厅角落那一排冰冷的金属储物柜里。
一只无人问津的手机,在黑暗的格子里,屏幕因来电而突然亮起,温柔的光晕照亮了“夫君”两个字。它开始振动,嗡嗡地旋转着,撞击着金属隔板,发出微弱而执着的闷响。
那闷响,完全被外面巨大的救援噪音所淹没。但它坚持着,伴随着屏幕上来电显示的那首歌的歌词,一行行滚动:
“被遗忘的曾经又泛起了涟漪……有多可惜 却无能为力……”
声音在空旷的宿舍里回荡,撞击着墙壁,再反弹回来,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催命符。他仿佛能透过这电波,看见那只被锁在冰冷储物柜里的手机,正徒劳地、沉默地亮起又熄灭,亮起又熄灭,像她最后可能残存的微弱脉搏,而他,隔着千山万水,无能为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濒死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是军人,经历过危险,直面过生死边缘,但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样,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无法反抗的绝望。敌人不在眼前,灾难发生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发生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手背青筋暴起。额角渗出冷汗,脸色煞白。
他不死心,再次拨打。这一次,他甚至不再期待接通,只是偏执地、绝望地听着那一声声冗长的铃声,仿佛这是唯一能连接他和她的、即将断裂的线。
同样的旋律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无情地循环:
“有人提你姓名我假装着不在意……可心里的伤已经抹不去……”
指导员就是在这一刻推门进来的。脸色是楚思远从未见过的沉痛与凝重,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表情沉重的小队长。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沉默而悲怆的包围圈。
救援现场,液压剪扩张的金属摩擦声异常刺耳。一名年轻的急救员从变形的车窗里探出手,仔细地触摸着驾驶座上那个年轻女孩的颈动脉。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医生,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副驾驶的安全员也被小心地抬出,覆上了同样白的单子。
一种无言的沉重取代了刚才的急切。公安人员开始更仔细地勘查现场,测量、拍照,记录下这残酷的一切。
储物柜里,屏幕的光,熄灭了。一首歌的时间到了。自动挂断。
黑暗重新吞噬了那个狭小的空间,只剩下机壳残留的一丝微不足道的余温。像某个刚刚逝去的生命。
外面,救援的喧嚣还在继续,但某种核心的、希望的东西,已经寂灭了。
“关于我的一切,因你才风和日丽……你怎么狠下心,把我丢在黑夜里……”
指导员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楚队……你,先坐下。”
楚思远仿佛没听见,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机里的歌声成了替他泣血的哀鸣:
“我化风行万里,飞过千山找寻你……你却似一轮月,高挂在遥远天际……”
“我眼里的风景,等着说给你来听……而你似那泡影,消失在我世界里……”
最后一句唱完,短暂的、极致的死寂降临。那寂静比歌声更令人窒息。
楚思远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机。他抬起头,看向指导员,眼神里是一片荒芜的、被彻底碾碎后的空寂。所有的线索——无人接听的电话、那首句句泣血的歌、以及眼前领导沉痛的表情——都在他职业军人的逻辑里拼凑出那个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他不需要再听任何一句来自现实的话了。
那首歌,已经为她,为他们,唱完了所有的告别。
正在此时,张梦打通了他的电话,悲恸欲绝地告诉他这一噩耗。
楚思远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风雪冻住的雕塑,所有的焦急、恐慌、不祥的预感,都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冷的、残酷的现实。
世界屋脊的风嚎叫着想钻进来看一眼这场悲剧,却只能徒劳地拍打窗户。
他的世界,在那句“而你似那泡影,消失在我世界里”唱响时,已经随之彻底崩塌,无声无息。只剩下阿里的风,和无尽的、冰冷的黑夜。
接到噩耗后的楚思远,世界并未在他眼前彻底黑去,而是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失真的灰白。所有声音,包括指导员后续的安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他自己心脏在空腔里沉重又缓慢的搏动声,一下,又一下,证明着某种残酷的、独自存活的事实。
极致的悲恸最先带来的,是一种剥离了情感的、绝对冰冷的麻木。他挺直着军人的脊梁,甚至对指导员和身后的战友,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
然后,他绕过面前的人,步伐甚至称得上稳当地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对面床架的铁杆上,没有任何焦点。
指导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红着眼眶,对另外两人示意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他的视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最后落在了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简单的相框。照片里,柠夏靠在他的肩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背后是峡谷湛蓝的天空。他伸出手,指尖极其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照片上她的笑脸,动作轻得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指尖传来的,只有玻璃冰冷坚硬的触感。这一刻,那层隔绝在他与世界之间的玻璃,轰然碎裂。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痛苦、所有冰冷的现实,裹挟着那首《化风行万里》的旋律,海啸般咆哮着冲进他的感官,将他彻底淹没。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猛地砸落下来,在相框玻璃上溅开一朵小小的、绝望的水花。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汇成无法抑制的无声之河。他没有发出任何呜咽,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整个上身佝偻下去,额头抵着那张冰冷的照片,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玻璃表面,模糊了照片上她灿烂的笑容。
他维持着这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头身受致命重伤的野兽,在绝对寂静的宿舍里,独自承受着剥皮剔骨、肝肠寸断的极致痛苦。
这场无声的崩溃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到外面的集合哨隐约响起,直到走廊传来战友们熟悉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那些属于活着的、正常世界的声音。
楚思远的哭声渐渐止息。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布满泪痕,但那双曾经一度空寂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点东西——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种被巨大悲痛淬炼过的、钢铁般的意志与责任。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剧烈的颤抖,却努力拉回了些许平稳。
楚思远拿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拨打记录的界面,“夫人”两个字刺目地亮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骇人的平静。
他开始行动。
首先,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打给他的父母。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维持着最大的镇定和清晰,将噩耗告知。
电话那头瞬间爆发的崩溃痛哭声传来时,他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发白,声音低沉而肯定:“爸,妈……我会处理一切。我会……带她回家。”
然后给党润梅打了电话,党阿姨已经住院,用衰弱的声音告诉他:“思远,你回来吧,我已经处理不了任何事情了。”
最后给柠夏奶奶打电话,奶奶的电话,并没有接通。
楚思远起身,用冷水狠狠地冲了脸,看着镜中那个眼睛通红、面色苍白却眼神异常坚定的自己。他换上了常服,一丝不苟地扣好每一颗扣子,整理好军容。
楚思远推开宿舍门,走向教导员办公室。脚步沉重,却异常稳定。他向组织正式汇报情况,并申请紧急事假。他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仿佛刚才那个崩溃的男人不是他自己。只有那依旧猩红的眼眶和声音里无法完全掩饰的一丝沙哑,透露着刚刚经历的风暴。
楚思远现在不需要搀扶,不需要过多的安慰。他将悲伤死死地压进了心底最深处,用军人的纪律和肩上沉甸甸的责任感,为自己铸造了一层坚硬的、暂时用来应对现实的外壳。
因为楚思远知道,后面还有无数的事情需要他去做:奔赴那个冰冷的城市,领回遗体,处理事故认定,迎接悲痛欲绝的父母,操办后事,安葬他挚爱的未婚妻,不,是夫人。
他会去做。一件一件,去做。
因为他是楚思远,是柠夏的夫君,是父母的儿子,是一名军人,还有他不知道的身份。
悲痛将在他余生每一刻啃噬他,但此刻,他必须站起来,走下去。
他拿起简单的行囊,踏上归途。不是回家,是去接他的爱人回家。
阅读此段前最好是听一曲《化风行万里》,阅读时也可以把伴奏听着。会有更好的阅读感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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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化风行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