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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萧允宁像只绕着蜜罐转的小蜜蜂,动不动就往御膳房跑。 “覃泗,衣服做好了吗?”几乎每次见面,他都要追问一句,小脸上满是期待,像盼着过年的孩子。路覃泗总是笑着安抚:“快了,再等等,定给殿下一个妥当的。”
这天,萧允宁又溜去御膳房,刚走到后巷,就听见几个择菜的太监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你看那路覃泗,天天围着九皇子转,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九皇子,不就是想攀高枝吗?”
“可不是嘛!一个御膳房的小太监,还想靠着九皇子往上爬,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听说他还帮九皇子跑东跑西的,惹得九皇子天天往御膳房跑,可真是——”
话未说完,萧允宁听得小脸通红,再也听不下去,攥着拳头冲过去,声音又急又气:“你们——你们胡说八道!覃泗才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宫里面顶好顶好的人!”
几个太监没想到会被当场撞破,又见是九皇子,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胡言乱语,求殿下恕罪!”
这时,路覃泗端着一碟刚做好的梅子糕从膳房里出来,恰好撞见这一幕,想来也听到了几句。他先将食盘轻轻放在旁边的石阶上,才走上前——看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太监,又看向气鼓鼓、眼眶泛红的萧允宁,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伸出手,轻轻拉了拉萧允宁的衣袖:“殿下,别气了。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的几句闲话,当不得真,犯不着为这个伤了身子。”
“可他们说你坏话!说得好难听!”萧允宁扑过去,紧紧拉住路覃泗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覃泗,你别在这里待了,这里的人都不好!我去跟母后说,你去昭阳殿陪我好不好?宁儿会对你很好的,没人敢再欺负你!”
看着面前这个明明是自己遭人非议,他却比自己还委屈的小皇子,浅浅地摩挲着萧允宁泛红的眼角,无奈地笑了笑,刚想开口安抚,却被萧允宁猛地抱住腰。小家伙个子矮,只能抱住他的腿,小脑袋在他衣摆上蹭了蹭:“覃泗别拒绝我嘛……宁儿喜欢和你一起玩松果小鸟,喜欢吃你做的梅子糕,还喜欢听你讲家乡的故事。昭阳殿里,没有人像你这样陪我玩。你来陪宁儿好不好?”
路覃泗垂眸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六岁的萧允宁,眼里还盛着未被深宫染过的光,那张小脸上满是纯粹与信赖。来日方长,此刻的真诚,他却难以辜负。他犹豫不过一瞬,便缓缓蹲下身,轻轻摸了摸萧允宁的头发,声音放得极柔:“傻殿下,我没有说不愿意啊。”
他看着萧允宁的眼睛,补充道,“覃泗很喜欢殿下,能去昭阳殿陪你,覃泗自是欢喜。”
得到路覃泗肯定的回答,萧允宁当天傍晚便伏在皇后的膝头,撒着娇要让路覃泗来昭阳殿里当差,皇后本就疼惜幼子,只要能让萧允宁高兴,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她抬手揉了揉儿子的发顶,笑着应允了。
旨意很快传到内务府,管事太监不敢怠慢,连夜调取了路覃泗的户籍卷宗送到皇后宫中,只要是与萧允宁有关的事情,皇后必要亲自过目。册页上写得清楚:路覃泗原名刘弗玉,本是蔡州京华县一个小官吏的儿子,父母早逝后家道中落,曾在当地私塾读了几年书,后来因蔡州水患,才入宫当了太监。履历干净得很,没有半分异常。
将路覃泗从御膳房调出,派往昭阳殿。皇后召见路覃泗,见他谈吐条理清晰,人也长得周正,眉眼间透着股文雅气,她彻底放了心,才让他和兰香一起伺候九皇子萧允宁的起居。
第二日清晨,路覃泗抱着简单的行李,刚走到门口,就被萧允宁扑了个满怀。 “覃泗哥哥!你终于来了!”萧允宁拉着他的手就往殿里跑,小脚步又急又快,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快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路覃泗被他拉着穿过回廊,停在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耳房门口。萧允宁推开木门,献宝似的侧身让开:“覃泗你看!这是宁儿专门让人收拾的屋子,离我住的寝殿最近,你夜里要是想找我,一喊我就能听见!”
他率先跑进去,指着屋里的陈设,一口气说了一连串话:“你看这张床,我让兰香姐姐特意换了最大的,你在上面滚来滚去都不会掉下来!还有这帐幔,和我屋里的是一套,母后说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云锦,又软又轻,早上阳光照进来,落在帐子上都是柔柔的,一点都不刺眼!” 他又拉着路覃泗走到窗边,指着那张靠窗的梨花木桌:“这张桌子在这儿放光线最好,你平日里想做松果小鸟,或者写东西,在这儿就很方便!对了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拉着路覃泗往门外走,指着东北角一间小小的屋子,“那里是母后特意让人新设的小厨房,以后你想做红云梅子糕,或者别的好吃的,不用再跑御膳房了,也不用再见到那些说你坏话的讨厌人!”
萧允宁站在原地,小手还紧紧拉着路覃泗的衣袖,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把自己能想到的好处全说了出来,连耳根都因为激动泛着红,生怕漏了哪一样,让路覃泗觉得不满意。
路覃泗站在屋里,看着眼前用心的布置——床榻铺着柔软的棉垫,帐幔挂得整整齐齐,这些细节,处处透着一个六岁孩童最纯粹的在意。
他眼眶微微发热,走上前,轻轻摸了摸萧允宁的小脸:“殿下,我很喜欢这里。”
在这异世等级森严的皇宫里,萧允宁是金尊玉贵的九皇子,自小被众人捧在手心,却愿意为他一个太监费心布置住处。这份在意,无关身份,无关利益,就像冬日梅花上融化的雪水一样纯洁。
萧允宁见他真的喜欢,也欢喜道:“那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和宁儿住在一起!”
路覃泗看着眼前雀跃的小人儿,蹲下将小小的人儿拥入怀中,感受着怀中热烈鲜活的生命,他轻轻拍了拍萧允宁的背,声音里藏着无人知晓的决心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从今往后,覃泗也会守着殿下。”
……
“殿下,猜猜这里面是什么?”路覃泗捧着个青布包袱走进昭阳殿,他眉眼间带着笑意,故意卖着关子。
“是冬衣做好了吗?”萧允宁像只脱缰的小团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小手抓着包袱角就往下扯,迫不及待想看看。
包袱一打开,里面两件藏青色棉袍露了出来——料子是最普通的厚棉布,针脚缝得细密却不花哨,棉絮塞得鼓鼓囊囊,摸上去软乎乎的,确实透着股实在的暖意。可比起宫里皇子穿的锦缎貂裘、金线绣纹,这棉袍实在太普通了,连点鲜亮颜色都没有。
萧允宁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手指捏着棉袍的衣角轻轻扯了扯,声音里满是委屈:“覃泗哥哥,怎么是这样的呀?……我想给哥哥的衣服,要像我那件锦袍一样,要亮堂堂的还要有好看的花纹才对。”说着,眼圈都有点红了,像是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落了空。
路覃泗蹲下身,将其中一件棉袍展开,指尖抚过厚实的布料,柔声道:“殿下摸摸看,这棉絮是刚弹好的新棉,蓬松又暖和,布料也是耐穿的厚布,沾了灰也容易洗。西苑里风大,这样的衣服最挡风。”
见萧允宁还是抿着嘴不说话,他便拉着小家伙坐在榻边,声音放得更轻了:“殿下,我没进宫前,家乡遭了水患,家没了,也没有吃的,就跟着流民往北走,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讨到两个白面馒头,刚揣进怀里,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被力气大的流民抢走了,还挨了一顿毒打。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了我唯一的一口吃的,身上又饿又痛。却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后来我宁愿要难咽的粗粮饼子和野菜,因为这样反倒能安安稳稳吃进肚子里,很少有人来抢,不会给我惹来麻烦。”
“覃泗……”萧允宁听着路覃泗话中的难过和苦涩,小手抓住路覃泗的衣袖,力道轻轻的,却攥得很紧,声音也带上了颤:他长在深宫,见惯了锦衣玉食,听父皇说过“百姓疾苦”,却从未想过,“苦”是没了家、没了家人、连肚子都填不饱。
路覃泗抬手帮他把垂在额前的碎发拨开:“殿下,这天下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有父皇母后疼,有穿不完的锦袍、吃不尽的点心。对很多百姓来说,能有件暖和的衣服、能吃上一口饱饭,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他指了指那两件普通的棉袍,语气郑重了些:“西苑里的那位,如今的处境,比当年的我好不了多少。你父皇还没松口让他出来。若是他穿了华丽的锦袍,被宫里的太监宫女瞧见了,会怎么议论?他们会说,一个罪臣之子,凭什么穿这么的好衣服?到时候,衣服不仅会被抢走,说不定还会有人去你父皇跟前告状,给那位殿下招来更多责罚。”
“ 可这两件棉袍不一样,它普通,不惹眼,却能让那位殿下暖暖和和过冬——就像百姓眼里的粗粮饼子,看着不好,却是能救命的东西。”
路覃泗继续道:“白面馒头虽好,可落在没能力护住它的人手里,就不是吃食,是灾祸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很多人本没有错,却因为拥有了不该属于自己的贵重东西,反倒招来祸患。”
萧允宁沉默良久,伸手伸进棉袍里摸了摸,软乎乎的棉絮蹭得指尖发痒,确实能想象到穿在身上的暖意。他抬起头:“覃泗哥哥,你想得真周全!我懂了,哥哥此时需要的,只是一件能御寒又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的衣服。棉袍和锦衣本来就没分别,只要能让哥哥好好的,普通也没关系!”
他说着,就伸手去抱棉袍:“我们快把衣服给哥哥送去吧!”
……
“哥哥!砚哥哥——!” 沈砚正坐在西苑院中的石阶上晒着微弱的太阳,远远就听见那熟悉的、带着雀跃的呼喊。只是这次,除了萧允宁轻快的脚步声,还多了一道沉稳的、不疾不徐的步子。他抬起眼,望向院门口那道小小的身影。
一个熟悉的小团子“噔噔噔”滚到他面前,带着一身暖融融的气息,正是萧允宁。小家伙手里捧着件叠得整齐的藏青色棉袍,献宝似的递到他跟前:“哥哥,你快看!宁儿让人为你做的冬衣做好了!你试试合不合身,喜不喜欢?”
沈砚盯着那棉袍,动作顿了顿。他忽然想起那日,这小团子抱着他的胳膊又摸又量,软乎乎的小手在他身上比划,说要“给哥哥衣服”。他原以为只是孩童随口的戏言,却没想到,他竟真的记在心上,还真的做成了。
他垂眸看着棉袍平整的衣襟,指尖触到厚实的布料时,竟有些僵硬。迟疑片刻,才慢慢接过——布料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棉絮鼓鼓囊囊的,摸上去格外实在。 “哥哥,你快穿上试试呀!”萧允宁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沈砚的心头却掠过一丝不安:这会不会是一场短暂的施舍?就像宫里偶尔来的宫人,一时兴起给块点心,新鲜感过了,便会像其他人一样,厌恶地避开他这个“罪人之子”。可他抬眼,正对上萧允宁纯粹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丝毫嫌弃,只有等着他夸奖的热切。
他压下那些念头,笨拙地将棉袍往身上套。枯瘦的胳膊穿过衣袖时,他下意识放轻了动作,仿佛那不是件普通的棉袍,而是易碎的珍宝。棉袍裹住身体的瞬间,久违的温暖顺着布料蔓延开来,像温水漫过冻僵的四肢,仿佛连骨头缝里积了多年的寒气,都被这暖意一点点熨烫着、驱散着。
“哥哥,合身吗?是不是刚刚好?”萧允宁凑过来,拉着他的袖口,声音里满是雀跃,“我照着上次量的尺寸让覃泗哥哥找铺子做的,肯定合身!”
沈砚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好点了点头。
“太好了!”萧允宁拍着小手笑起来,“哥哥可以暖和过冬了,不用怕哥哥冻着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拉过身后一直静静站着的路覃泗,“哥哥,这是覃泗!他可好了,之前我偷偷来看你,都是他帮我打掩护;做衣服也是他想的办法,还会给我做松果小鸟玩儿!”
他仰着小脸,认真地说:“宁儿最相信覃泗了,以后要是宁儿不能常来看哥哥,就让覃泗来给你送东西,好不好?”
听着萧允宁小嘴巴像倒豆子似的,把路覃泗的好翻来覆去地夸,好似这人“天上仅有,地上难寻”,他心里莫名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快。沈砚警惕的目光落在路覃泗身上。眼前之人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沈砚本能地觉得,这人绝不是普通的小太监,身上藏着他看不透的东西。
路覃泗也在看着眼前的沈砚,身形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棉袍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脸色是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眼底积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像蒙了层化不开的寒霜。可当他抬眼时,路覃泗却在那双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未被磨灭的野性——那是被苦难磨出来的韧劲,像寒冬里埋在雪下的草籽,哪怕处境再难,也没彻底蔫下去。
路覃泗不再多打量,上前一步,对着沈砚恭敬地躬身行礼:“奴才小路子,参见沈世子。”
沈砚一愣,他盯着路覃泗的背影,青布太监服的衣摆垂在地上,勾勒出挺拔的肩线。那道躬身的弧度不深不浅,恰好是应有的礼数,没有半分敷衍,也没有过度的谄媚。沈砚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路覃泗躬身片刻,见身前没有动静,便缓缓直起身。抬眼时,恰好对上沈砚那双略微带着些无措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没有后来的冷厉与杀伐气,只有孩童般的茫然,像迷路的小兽,在突然的善意面前不知该如何自处。
路覃泗心头掠过一丝讶异,又掺着几分不忍。他想起书中:多年后他手握兵权,杀伐果断,和萧瑜烨一起复国起事,被世人称作“杀神”。可此刻,他不过是个和萧允宁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只是更早尝遍了深宫的寒凉,连一句正经的称谓、一个规整的礼,都能让他露出这般无措的模样。
路覃泗主动再开口,声音放得更温和,“我只是帮九皇子跑跑腿,为九皇子解忧,是我的本分。”他刻意放缓了语气,避开那些过于生分的措辞,免得再让眼前的少年局促。沈砚这才慢慢回过神,对着路覃泗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