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是你哥哥?”沈砚垂着头,额前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脚下是冰冷的泥地,混着枯叶腐烂的气息,而面前这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身干净的皂角香和点心的甜腻气,就那样毫无芥蒂地站在他面前,用那双纤尘不染的双眼注视着自己。
沈砚缓缓蹲下身,与萧允宁平视。他抬手拂开额前凌乱的头发,露出大半张脸,他的表情绷得很紧,连眼神都带着几分用力过猛的扭曲,像是在宣泄积压多年的委屈,又像是在故意恐吓眼前这个金枝玉叶的小皇子:“看到了吗?九皇子,这就是我的胎记!从生下来那天起,人人都说我不祥,说我会克身边的人!”
“我娘生下我就躲着我,我爹把我当成棋子送进宫!”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宫里的人见了我就躲,太监们拿馊饭喂我,寒冬腊月让我睡在漏风的柴房里——他们都厌恶我,都怕我带来灾祸!”
他死死盯着萧允宁,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祈求眼前这个被宠坏的小皇子,能像其他人一样露出恐惧的神色,能让他彻底断了那点不该有的念想。
“九皇子,你不怕吗?”他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近乎残忍的追问,“你是被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身边的人都把你当宝贝,你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哥哥?一个人人喊打、连自己都嫌弃自己的哥哥!”
说完,他猛地别过脸,不再看萧允宁,指尖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他等着听萧允宁的哭闹,等着听那句“我不要你这样的哥哥”。
一根小手指试探轻轻的勾了一下他的手,萧允宁看着沈砚紧绷的侧脸,沈砚没有躲开,他胆子大了些,干脆将自己柔软温暖的小手整个握了上去,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奶声奶气的声音里带着认真:“哥哥,你——你刚才怎么了?宁儿是不是说错话让你伤心了?”
他仰着小脸,盯着沈砚脸上的胎记看了好一会儿,小声说:“还是你是觉得自己脸上的这朵小花不好看?可是宁儿觉得,它不丑呀!”“你不要故意吓宁儿好不好?以后有宁儿在,宁儿会保护你!以后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他攥紧沈砚的手,又凑近了些,小声音软软的却格外清晰:“砚哥哥,不管你脸上有没有这朵小花,不管你祥不祥,宁儿都不会害怕你,你永远都是宁儿的哥哥!”
天地间突然静了下来,连西苑里常有的风声都歇了,只剩下萧允宁掌心传来的柔软暖意,裹着淡淡的奶香气,一点点漫进沈砚的感官。他望着眼前仰着小脸、眼神澄澈的小皇子,听着他的话,竟有些眩晕,这空旷的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鲜活的身影,牢牢攥着他的视线,也攥着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他想起来镇北侯死后,自己没有吃的,躺在这里不得动弹的时候,猜测着他死后尸体发臭,烂掉也不会有人发现吧!他很饿,饿着饿着,就出去到梨雪池边,将那鱼生嚼着咽下去,那滋味并不比自己以前吃的东西味道来的好,但自己还是咽了下去,想着,为什么你还不愿意死呢?沈砚,你为什么还这么努力想要活下去呢?
闻着自己身旁那股淡淡的奶香气——是萧允宁身上的干净的,温暖的味道,再也不是腐烂发臭的味道,他好像知道了答案。
这感觉太奇异了,他本该厌恶这一切的,厌恶这份来自“天差地别”的施舍,厌恶这不公的命运。可此刻,喉咙里那股因狼吞虎咽而泛起的干涩,竟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悄抚平了。
他抬手,指尖微微发抖,触到那柔软温暖的脸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很痒,带着点微麻的酸胀。这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慌,却又真实得不容忽视——那是他在这西苑里, 从未有过的,一丝近乎于“活气”的颤动。
被沈砚摸了摸脸颊,萧允宁十分乖巧地像小兽一样将自己的脸颊缓缓在沈砚手心里蹭了蹭。
“做什么?”感受到萧允宁突然抱着他摸来摸去,沈砚的声音有些无措。
“哥哥,天越来越冷了,我要让尚衣局为你裁一身暖和的冬衣,我看看你身高几何?”萧允宁说着,伸出小手在沈砚身上比划着,“哥哥,你好瘦啊,以后宁儿每天都给你带很多吃的,和宁儿一样胖胖的才好。”
萧允宁急急忙忙比划完,才有些着急地说,“我得走了哥哥,我是偷偷出来的,再晚就被发现了就不好了,我以后会多多来找哥哥的!”
沈砚站在原地,感受着怀里的温热渐渐退去,那件带着奶香气的狐裘披风还留在他身上,暖得有些灼人。他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去看那抹鹅黄色的小小身影消失在拐角,指尖却摩挲着那件披风的边角。
……
“殿下,你回来啦!”萧允宁刚从侧门钻回膳房,路覃泗便迎了上来,手里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碟,“这是我做的家乡的红云梅子糕,酸甜可口,你尝尝。”
“哇!覃泗,你真的做了!”萧允宁眼睛一亮,拿起小银勺挖了一小口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立刻眉开眼笑,“好吃!”
路覃泗笑了笑,将碟子递给他:“说到自然就会做到。殿下,时辰不早了,兰香他们怕是已经等急了,你该回去了。”
“嗯嗯!”萧允宁用力点头,又咬了一口梅子糕,“覃泗,你做得真好吃,我还会来看你的!”
“好,我等着殿下。”路覃泗想默默萧允宁柔软的发顶,却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殿下,去吧!“
……
翌日,昭阳殿内,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皇后斜倚在软榻上:“兰香。”
“奴婢在。”兰香连忙从外间进来,垂手侍立。
“宁儿今天早上去哪儿了?方才午膳吃得那样少,回来时眉眼间也耷拉着,像是有什么心事,问他也不说。”
兰香仔细回想了片刻:“回娘娘,殿下今晨去了御花园,后来又去了尚衣局,后又曲觞亭坐了会儿。说起来,殿下从尚衣局出来后,脸色就不大好,奴婢们在外头等着,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
“这孩子。”皇后轻轻蹙眉,“去尚衣局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要新做的衣裳了?”她沉吟片刻,又摇了摇头,“罢了,他不愿说,本宫也不追问了。你去趟御膳房,宁儿昨日还和我说,御膳房新做的红云梅子糕合他胃口,让他们再送些来。”
“是。”兰香应声退下。不多时,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萧允宁正趴在窗边发呆,闷闷的不出声。直到听见兰香说“九殿下,娘娘见您午膳用的少,又让御膳房送了红云梅子糕来,您再用些吧!”
他才慢吞吞地转过头,一眼就瞧见路覃泗捧着描金漆盘站在门口,盘子里的梅子糕红得像团小火苗。
“覃泗!”萧允宁眼睛一亮,方才的沮丧散去大半,连忙招手,“快进来!”又转头对兰香说,“你们都出去吧。” 待殿内只剩两人,路覃泗将糕点放在桌上,便笑道:“方才见殿下的嘴巴,都能挂起油壶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和我说说,说不定我能替殿下解忧。”
萧允宁抬起头,一副惊奇的的神色:“覃泗真是什么都知道。”
“殿下这模样,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路覃泗拿起一块梅子糕递给他,“尝尝?还是热乎的。” 萧允宁咬了一小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没冲淡心里的憋闷。
“覃泗,宁儿悄悄告诉你,你不能和别人说噢!”见覃泗点头,他又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哥哥,他救过宁儿,住在一个好破好破的地方,每天都吃不饱,穿得也单薄,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母后不让我去找他,说哥哥是父皇不喜欢的人。你那日帮我避开兰香姐姐他们,我就是去见他了。他穿的衣服那样破旧单薄,我想让尚衣局为哥哥做几身冬衣,可是——我今天去尚衣局,那些人说宫里的规制什么的,好大的一堆话,宁儿听不懂,反正就是不能做……”
路覃泗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自然知道这位“哥哥”是谁,只是这皇宫里的人和事,哪里一个六岁孩童能想明白的呢?
“宁儿有时候觉得,自己有很多东西,想要什么父皇母后都会给,想干什么都可以。”萧允宁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孩童的茫然与无助,“可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一想到哥哥没有冬衣,还要在那么冷的地方过冬,宁儿心里就好难受……”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路覃泗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年纪尚小,却已隐隐知道了这宫中生存的——皇权,他拥有的一切,都系于帝王的喜怒,看似无所不能,实则身不由己。他不忍地伸手摸了摸萧允宁的头发,柔声道:“殿下别急,我认识个采买的小太监,常去宫外采办物件。让他找宫外的成衣铺定做,至多七日就能做好。”
“真的!”萧允宁猛地抬起头,眼里瞬间亮起光,像一只机警的狸猫,“覃泗,你可真有办法!”
“自然是真的,覃泗不会骗殿下。”路覃泗点头,又说道,“只是……宫外定做衣裳,需要些银子。”
“银子?”萧允宁愣了愣,小眉头又皱起来, “我听人说过银子,可是我没有……”
“殿下若是有银制的物件,或是金玉之类的,也能换成银子。”路覃泗提醒道。
萧允宁眼睛一亮,连忙解下身上一块玉佩。那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用金丝嵌着个“宁”字。
“我有这个!这个可以吗?”
路覃泗看着那块玉佩,无奈地抚了抚额。他要是拿着这个去找采买太监,还没出宫门,就得被当成偷盗皇家用物的贼砍成臊子了。“殿下,这是能证明您皇子身份的玉佩,何等贵重,可不能拿去换银子。”
萧允宁听得似懂非懂,只能把玉佩重新系好,小脸又垮了下来。
“罢了,是我糊涂了。”路覃泗失笑,“皇家的东西怎可随便变卖?还是用我的月俸吧。”
“可以吗?可那是你的月俸啊,用完了你怎么办?”萧允宁连忙摆手。
路覃泗刮了下他的小鼻子,眼底漾着笑意:“难为小殿下为我着想,这不难办?我今日送糕点来,殿下吃完便说‘好吃!来人,赐赏’。到时候娘娘赏下来的东西,足够抵过这几件衣裳钱了。”
“这么简单?”萧允宁眨了眨眼,随即扑进路覃泗怀里,抱着他的脖子笑道,“覃泗哥哥,你怎么这么好啊!” 路覃泗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连忙扶住他,哭笑不得地想:自己这是……提前过上养孩子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