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早已坐满了宗室子弟与世家公子,衣袂轻扬间,尽是少年人的鲜活气息。萧允宁刚踏进去,目光便与案前的太傅撞个正着——太傅须发皆白,身着藏青锦袍,目光温和却自带威严,让他下意识收住脚步,规规矩矩地小跑到太傅面前,小身子挺得笔直。
“这位便是九皇子萧允宁,今日起入上书房伴读。”太傅伸手牵过他的手腕,将他带到殿中靠前的位置,声音洪亮如钟,传遍殿内每个角落,“允宁年岁最小,性子尚嫩,诸位皇子公主、世家子弟,往后需多照拂,一同勤勉向学,切不可因玩闹误了功课。” 话音刚落,堂下便响起一片细碎的窃窃私语。
“肃静!”太傅轻斥一声,语气不重,却带着历经三朝、教过数代龙子龙孙的威严,堂下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萧允宁顺着太傅的话,双手交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朝众人行了一礼。弯腰的瞬间,他的眼角却偷偷往后瞟——果然在靠窗的角落看到了沈砚。他戴着熟悉的银质面具,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前,
指尖轻捏着笔杆,目光稳稳落在自己身上。
萧允宁直起身时,飞快地朝他挤了挤眼睛,眼尾的小痣跟着轻轻颤,带着这份“突然出现”的小惊喜。隔着三四排案几的距离,他清晰看见沈砚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瞬间漫开一丝讶然,却骤然亮了几分,像落了颗星星,面具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萧允宁正要回以一笑,就被太傅的声音拉回神。 “九皇子年岁最小,个头不足,坐在前面更方便听先生讲课。”太傅说着,抬手指向靠前的一张空案几,“就坐那里吧。”
萧允宁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置正处在殿中最显眼处,恰在四皇子与五皇子之间,像是被特意安排好的一般。左边的四皇子,身着一袭紫色常服,上面用金线绣着茱萸纹,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殿内时,泛着天皇贵胄的气度,他坐姿端正,脊背挺直,见萧允宁望过来,便微微侧过头,朝他温和点头,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
而右边的五皇子萧华宇,他没像四皇子萧颂声那般端正坐着,而是微微斜倚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搭在案几边缘,另一只手提着毛笔,轻轻晃动着。他眉梢微微一挑,眼尾向上弯了弯,眼神里带着点不加掩饰的促狭。
“这个坏皇兄,总是爱捉弄自己。”萧允宁在心里恨恨地想着,朝着萧华宇的方向悄悄瞪了一眼——落在萧华宇眼里,只换得对方一个更明显的偷笑。
路覃泗早已将带来的物件摆放妥当:一方小巧的端溪砚台,砚面光洁,隐隐能看到天然的石纹;一支汉白玉笔,笔杆圆润趁手;还有几张裁好的宣纸,铺在案几上,边角被轻轻压上了镇纸。萧允宁收回目光,乖乖走过去,刚在椅子上坐定,还没来得及抚平衣摆,就感觉背后被人轻轻戳了戳。
萧允宁疑惑地回头,就见六公主萧华珠正趴在邻座的案几上,半边小脸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皇弟,你可算来啦!这下终于有人上课陪我说话了!”她说着,还悄悄捏着一小块桂花糕,递到他案几底下。
萧允宁笑了笑接过桂花糕又不由自主地往沈砚的方向看去——只见沈砚还坐在靠窗的那个角落,隔着三排案几,沈砚独自坐着,身边只有一个小太监。
小眉头悄悄皱了起来,隔这么远,连句悄悄话都不方便说,恰好沈砚也在看他,见他皱着眉、一脸委屈的模样,缓缓朝他轻轻点了点头,朝他比了个“坐好”的口型。萧允宁看懂了,转过去翻开书乖乖等着先生开讲。
太傅手持书卷,声音沉稳地诵读:“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 字句落在殿内,满座子弟皆屏息聆听。待太傅停下,他抬眼看向左侧首座,语气带着期许:“四皇子,你来解释这句话的含义。”
萧颂声端正起身,声音清润有力:“受冻之人,穿上粗布短袄便觉温暖舒适;挨饿之人,吃上糟糠也感香甜可口。当天下百姓因困苦而怨声载道时,正是新君主推行仁政、赢得民心的契机——身处劳苦中的民众,最易体会并接受仁爱的治理。”
“很好。”太傅颔首,目光扫过众人,又补充道,“而今先皇平定外患,为天下打下安稳基业;当今陛下登基后,广施仁政,减免赋税,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又下令罢兵休卒,停止无谓征战,正是应了‘劳民易为仁’的道理。”
“可是太傅!”右侧的萧华宇突然起身,语气带着几分不服,“您上次授课时还说‘居安思危,有备无患’。如今虽无外乱,但若国内突发变故,必然需要兵力应对,怎能轻易罢兵休卒呢?”
太傅闻言,放下书卷,眼神带着几分严厉:“五皇子只知‘忘战者危’,岂不闻‘极武者伤’?休战是让军民得以喘息,并非放弃备战——平日操练不可废,兵器甲胄不可疏,这‘休战’与‘废战’的区别,还要老夫为你细说吗?”
身后有人语气带些戏谑道,“看来你平日听课不够专心,这断章取义的本事,倒是学了个透彻。”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低低的笑声。萧华宇闹了个红脸,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坐回位置上,耳尖都泛着热。
萧允宁坐在前排,也跟着偷偷乐——他还是头回见五哥这般吃瘪,倒觉得十分有趣。太傅待笑声歇了,目光又落回萧华宇身上,语气缓和了些:“不过你方才提到‘国内生变’,倒也不算全错。你且说说,依你之见,这‘变’可能来自何处?”
萧华宇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太傅会追问。他迟疑片刻,眼神扫过殿内——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又想起太傅方才说“无朝堂忌讳”,便壮着胆子开口:“如今虽无外忧,但国中的门阀世家势力庞大,如陈郡谢氏、涪陵杜氏,还有淮南苏氏,再加上各路王侯……他们盘踞一方,难免会有像太原王氏那般,仗着‘天高皇帝远’而心生异心之人,不得不防。”
“说得在理。”太傅抚着胡须,眼底露出赞许,“五皇子能看到世家王侯的潜在隐患,可见并非全然不用心。”他抬眼看向满座子弟,“陛下早已下旨令各大门阀世家、分封王侯,皆需送族中嫡子入京为质,不日便与各位皇室子孙一同在上书房读书。一来是让他们感受皇家教化,知晓君臣礼数;二来也是让他们留在京中,彼此牵制,确保天下安稳,此之谓:防患于未然。”
……
太傅又从《周礼》的典制讲到前朝的治乱,洋洋洒洒已过两个时辰。起初萧允宁还能撑着小脑袋,手指跟着太傅的话在案上划字,可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像裹了层棉花,他的眼皮渐渐沉了下来,目光开始发飘。到最后,连太傅说的字句都成了模糊的嗡嗡声。
他偷偷拽了拽身旁路覃泗的衣袖,路覃泗无奈,只好悄悄侧过身,用宽大的衣袍挡了挡太傅的视线。萧允宁又朝着苏昀示意他挪近些,苏昀愣了愣,还是小心翼翼地往这边挪了挪,刚坐稳,小手就拍了拍他肉乎乎的肩膀,感觉肩头一沉——萧允宁已经歪着脑袋靠了过来,小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竟就这么睡着了。
苏昀连动都不敢动,感觉到肩头软软的重量,挺直脊背,像块规规矩矩的小石碑,连指尖都轻轻贴在腿侧,生怕一动就吵醒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晃了晃萧允宁,压低声音:“殿下,醒醒……” 萧允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彻底清醒,就觉得四周静得反常——原本的读书声、太傅的讲课声全没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他揉着眼睛抬头,瞬间僵住:皇帝萧桢正站在他的案前,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父皇——!”萧允宁吓得一激灵,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小身子挺得笔直,“儿臣参见父皇!”
他懊恼地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心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怎么就睡着了!明明记得父皇说过第一天会来上书房看他的,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犯迷糊!
萧桢没让他起身,语气带着几分严厉:“第一日听学,就敢在课堂上睡觉?这便是你答应父皇‘会好好念书’的样子?”
“父皇,我……”萧允宁想解释,说自己起初听得很认真,说晨早起来太困,可对上萧桢沉下来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眼神里的严肃像块小石头,砸得他心里发慌,鼻尖也悄悄泛酸——为什么父皇不早点来?要是在他认真听课的时候来,就能看到他乖的样子了,偏偏在他睡着的时候来……
“陛下,”太傅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求情道, “九皇子年岁尚小,才十岁,听两个时辰的典籍难免觉得乏味。且今日是他第一日早起听学,定是没歇够才犯困,并非有意懈怠,请陛下息怒。”
“不必再说。”萧桢打断太傅的话,声音冷了几分,“他贪玩惫懒,不尊师长,既犯了错,便该受罚。”他顿了顿,“戒尺拿来。”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连空气都像凝固了。宫人很快捧着一把戒尺进来——那戒尺是黑檀木做的,又长又宽,边缘泛着冷光,看着就带着几分威慑力。萧允宁盯着那戒尺,吓得腿都有点软,小拳头紧紧攥着衣摆,眼眶慢慢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