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御案上堆叠的奏折旁,一盏热茶正冒着袅袅热气。
萧允宁扒着御案边缘,小脑袋凑到萧桢手边,软乎乎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安静:“父皇,您的奏折怎么老是批不完呀?”
萧桢抬眼瞥他,见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却不敢直视自己,便知他定是有事相求,只故作不知,继续垂眼批阅奏折。
萧允宁见状,立马换了副模样,小手轻轻扯了扯萧桢的衣袖,语气更软了:“父皇一直盯着奏折看,眼睛该酸了吧?覃泗砚哥哥教了宁儿一套‘眼保健操’,说能缓解眼疲劳,我帮父皇按一按好不好?”
萧桢闻言挑了挑眉,放下朱笔,微微点头。萧允宁立马踮起脚尖,小手搭在萧桢的太阳穴上,学着路覃泗教的样子轻轻按压。可没按半盏茶的功夫,他就皱起了小眉头,嘴角往下撇,胳膊也开始发酸,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萧桢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将他打横抱起,稳稳放在膝上,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怎么了?我们宁儿这是手酸了,还是有什么事想求父皇?”
萧允宁见被拆穿,也不掩饰,胳膊一伸圈住萧桢的脖子,把脸往他颈窝蹭了蹭,闷声道:“父皇,儿臣听人说……您要送我去上书房读书,是不是真的呀?”
萧桢刮了刮他的小鼻子,眼底满是笑意:“嗯——你的小耳朵倒是灵通,是真的。”他指尖摩挲着萧允宁柔软的发顶,语气渐渐认真,“你都十岁了,到了幼学之年,该进上书房学本事了,总不能天天追着鸟玩、缠着宫人闹。”
“可上书房要背好多书,还要写好难的字!”萧允宁的声音更黏糊了,带着撒娇的劲儿,小脑袋在萧桢颈间蹭得更欢,“儿臣不想去,儿臣在昭阳殿可以跟母后学呀!母后一直教我认字呢,我近日还背会了《诗经》里的《木瓜》,父皇要不要听?”
萧桢握着他的小手,指尖轻轻揉了揉,语气满是温和:“哦?我们宁儿这么厉害?那背给父皇听听,让父皇瞧瞧我的宁儿有没有偷懒。”
“好!”萧允宁立马直起身子,小脸上满是认真,清了清嗓子便背了起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背完后,他还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等着萧桢夸。
萧桢果然笑着点头,眼底满是赞许:“背得又快又准,一字不差,朕的宁儿真聪颖!那宁儿知道这诗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萧允宁挠了挠头,小声道:“宁儿不太懂,不过母后说,好像是要待人真诚,别人送我东西,我要好好回礼的意思。”
“宁儿说得对,但还不够全。”萧桢耐心解释,“你看,诗里的‘木瓜、木桃、木李’都是寻常瓜果,不值什么钱,可‘琼琚、琼瑶、琼玖’是珍贵的美玉,二者价值天差地别。可诗里说‘匪报也’,意思是用美玉回礼,不是为了‘偿还’那点瓜果,真正珍贵的,是想和对方‘永以为好’的心意。”
他顿了顿,握着萧允宁的手紧了紧:“宁儿,这世间的往来,从不是‘你给我一物,我还你一物’这么简单。这立身处事的道理,光在昭阳殿跟着你母后学,是不够的。” 萧允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的抵触渐渐淡了,小声说:“儿臣省得父皇的意思了。”
“这才是乖孩子。”萧桢笑了,语气更柔,“读书不是苦差事。太傅会教你认更多的字,懂更多的道理——你是朕的儿子,将来要担起自己的责任,不能一直做个只知道玩闹的小娃娃。而且上书房里,有你的皇兄皇姐,还有其他官宦子弟,往后读书累了,也有人陪你玩,不比你一个人有趣?”
萧允宁想了想,终于松了口,用力点头:“好——宁儿去上书房,会好好学的,不让父皇和母后失望!”
萧桢看他如此乖巧,心中爱怜,揉了揉他的发顶,又给了个承诺,“你第一天去上书房,父皇忙完手里的政务,就去看你,好不好?”
萧允宁眼睛一亮,刚要说话,殿外就传来太监轻细的通报声:“启禀陛下,镇国公苏承,携沈世子苏昀,奉召前来领旨。”
“宣。”萧桢颔首,低头对萧允宁笑道,“你也见见这苏昀,他是父皇和你母后一起为你挑的伴读,比你大两岁,学问扎实,性子也稳重,正好能管管你这跳脱的性子。往后他陪着你一起读书、练字,你们做个伴,上书房的日子就不会觉得闷了。”
萧允宁一听有伴读,立马直起身子,小脑袋转向殿门,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殿门被两个小太监轻轻推开,先步入殿内的,是镇国公苏承。他身着玄色织金蟒纹朝服,金线绣就的蟒纹在光下泛着暗芒,腰间束着嵌玉玉带,须发梳理得丝毫不乱,面容刚毅如刀削,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自带武将世家的挺拔气度。行至御案前三步远,他便躬身行礼,声音浑厚如钟:“臣苏承,携犬子苏昀,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随其后的少年,穿了件墨色锦袍,领口袖口绣着低调的墨竹,只是那身衣袍裹着圆滚滚的身形,显得比同龄孩子厚实不少。许是第一次在御前露面,他脊背绷得笔直,像根被拉紧的弦,圆圆的脸蛋也绷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垂着,几乎要遮住眼底的神情,连双手都规矩地贴在身侧,透着几分紧张的拘谨。
萧桢抬手,声音温和:“免礼。”目光落在苏昀身上时,又添了几分审视,缓缓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苏昀依言抬头,一双清亮的眸子露了出来,像浸了春日的溪水,虽带着怯意,却很澄澈,没有半分世家子弟的骄纵。
萧允宁坐在萧桢身侧的小凳上,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小脑袋随着苏昀的身影转来转去。此刻见了苏昀的模样,他悄悄抿了抿嘴,心里嘀咕:原来这就是父皇说的“稳重伴读”,倒真没说错——这“重”字,可是实打实的。他想着,还忍不住偷偷瞥了眼苏昀的胳膊,觉得那衣料下肯定藏着软乎乎的肉,像宫里刚蒸好的糯米糕。
萧桢将萧允宁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又对苏昀颔首,语气满意:“瞧着是个规矩懂事的孩子。”随即转向萧允宁,笑着道,“允宁,你既好奇你的伴读,便同苏昀出去走走,熟悉熟悉。往后你们要一起在上书房读书,还要常见呢。”
萧允宁一听萧桢这话,眼睛瞬间亮了,立刻从矮凳上滑下来,小短腿“噔噔噔”踩着青砖跑到殿中,不等苏昀反应,就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拽着人往殿外走。春日的阳光落在他圆乎乎的小脸上,像只发现了新鲜玩意儿的小狐狸。
两人刚踏出勤政殿,萧允宁便停下脚步,仰着圆乎乎的小脸看向苏昀,手指还轻轻揪着他的袖口:“你叫苏昀是吗?是哪个‘昀’字呀?”
苏昀愣了愣,下意识挺直脊背,想起父亲教的“应答需有礼”,便轻声回道:“回殿下,正是‘窗间昀影越吴钩’的昀字。”他怕殿下听不懂,还特意放缓了语速,却没料到这话反倒让萧允宁皱起了眉。
“哎呀!”萧允宁松开他的袖口,叉着腰往后退了半步,语气里带着点小委屈,“你这人怎么文绉绉的?开口就念诗,我连字都认不全,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嘛!”
这话一出,苏昀瞬间慌了。他胖乎乎的手攥紧了袍角,圆脸上泛起急红,连鼻尖都冒出了细汗,说话都有些结巴:“我……臣不敢!臣只是……只是想着这样说,殿下能更清楚……臣、臣知罪。”他说着,竟真的要躬身行礼,像是怕自己真的惹恼了这位小皇子。
萧允宁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像只被吓得缩成一团的小团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好啦好啦,我字认的少,又不是你的错,你认什么罪呀?”他晃了晃苏昀的胳膊,又展开自己的小手,掌心朝上递到他面前,“你直接写给我看不就好啦!这样我就知道是哪个字了。”
苏昀看着他掌心的纹路,迟疑了一下——可对上萧允宁亮晶晶的眼神,还是轻轻握住他的指尖,用指腹在他掌心慢慢写下“苏昀”二字。指尖触到的掌心温热柔软,苏昀的动作格外轻。
“原来是这个‘昀’呀!”萧允宁看着掌心的字迹,恍然大悟般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却瞥见苏昀额角的汗,伸手就往他额头摸去,“你怎么一额头的汗?是不是这身黑锦袍太紧太厚了?方才在殿里我就觉得你裹得慌。”
温热的指尖贴上额头,苏昀浑身一僵,脸颊“唰”地红透了,像被春日的暖阳晒得发烫。他连忙低下头,声音比刚才更轻:“回、回殿下,臣子不热……这袍子看着厚,其实是薄缎的,透气得很。”他顿了顿,才小声补充,“我只是……初次见到殿下,怕自己不会说话,惹您不高兴,才紧张出了汗。”
萧允宁闻言,心里顿时软了下来:“是我不好,刚才不该吓你!你别害怕呀,我很好相处的。”他说着,又拽着苏昀往御花园的方向走,“走嘛走嘛,我带你去瞧玉兰花!现在开得可好了,白生生的一片,可好看了!”
苏昀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形,圆滚滚的身子随着脚步轻轻晃,倒显得憨态可掬。他不敢走太快,怕自己笨拙的样子让殿下笑话,只能顺着萧允宁的力道,一步一步慢慢走。
风掠过路边的玉兰树,洁白的花瓣簌簌落下,像撒了一地的雪。萧允宁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落在掌心软乎乎的,他凑到苏昀面前,眼睛亮闪闪的: “你看你看!这玉兰花瓣白白的、肉肉的,是不是很像你呀?”他说着,又蹲下身捡起一片,“落在地上好可惜,我们捡些回去吧!覃泗说,玉兰花瓣能泡水喝,还能入药呢,我们捡回去给父皇、母后还有砚哥哥尝尝!”
苏昀愣住,进宫前,他还忐忑不安——从前在府里,总有些官宦子弟叫他“死胖子”,他早就习惯了被调侃体型。可此刻,九皇子竟把他比作洁白的玉兰花瓣,语气里满是欢喜,没有半分嫌弃。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看着萧允宁蹲在地上捡花瓣的模样,紧绷了一路的嘴角悄悄弯了弯,声音也软了下来:“好。”
他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花瓣。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斑,落在两人身上,萧允宁捡着花瓣,还不忘絮絮叨叨地说:“等会儿我们再去喂鱼,御池里面有条这——么大的鱼,头上有一块黑黑的地方像是王字,你一定没见过……”苏昀听着他的话,目光落在萧允宁牵着自己的手上,掌心传来的暖意顺着指尖漫到身体,是一片纯粹的欢喜。
……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平稳的“咕噜”声。
苏昀坐在车厢里,怀里小心翼翼兜着一捧玉兰花瓣,洁白的花瓣衬着他墨色的锦袍,显得格外雅致。他时不时低头闻闻,花瓣的清甜香气萦绕鼻尖,让他忍不住想起方才在御花园里,萧允宁笑着说“你像玉兰花”时的模样,嘴角又悄悄弯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镇国公苏承,将儿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带着几分温和的询问:“昀儿,今日在宫里,和九殿下相处得如何?没闹什么岔子吧?”
“没有没有!”苏昀连忙抬头,眼睛亮闪闪的,说起萧允宁时,声音都比平时轻快了些,“爹,九殿下人极好!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就像……就像玉雕的娃娃,又像颗亮晶晶的珠子,冰雪可爱的!”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比划:“他的小嘴巴红红的,像刚摘的樱桃;脸也白,是那种软软的瓷白色,生气起来还会泛粉;眼睛更漂亮了,黑亮亮的像浸了水,笑的时候又会弯成月牙,脸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眼尾还有一颗小痣,可好看了!”
想起方才萧允宁拉着自己的手,苏昀的脸颊又泛起浅红,声音放得更软:“他牵我的手时,掌心软乎乎的,还暖暖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兜了兜怀里的花瓣,笑得格外真切,“而且他还说我像玉兰花呢!爹,我好喜欢九殿下!”
苏承听着儿子絮絮叨叨的话,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只相处了小半日,儿子就把九殿下夸得天花乱坠,连人家的唇色、左边眼尾的痣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模样,倒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他心里觉得有些微妙,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当是孩子心性,第一次交到合心意的朋友,才这般欢喜。
他抬手揉了揉苏昀的头顶,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喜欢便好。九殿下不光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而且是你表姑母皇后娘娘的孩子,我们苏家要同气连枝。你往后在上书房,要好好照看他。”
“我知道!”苏昀用力点头,“我会好好护着九殿下的!”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里飘着淡淡的玉兰香。苏昀低头看着怀里的花瓣,脑海里全是萧允宁笑起来的模样,心里悄悄盼着——上书房的日子,能快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