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中,烛火摇曳,香火的烟气在梁间缭绕,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萧允宁跪在冰凉的蒲团上,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目光落在眼前黑压压、摞得高高的祖先牌位上——那些牌位蒙着薄尘,鎏金的字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静静盯着他。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瓶药丸,瓷瓶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不敢松开分毫。方才父皇不发一言,只命宫人将他带到这里,他已不知跪了多久,只觉得殿内的时间过的特别慢,静得可怕,连香灰落在供桌上的“簌簌”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外面的天光涌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短暂的亮痕,又随着门轴转动合拢,重新陷入昏暗。皇帝萧桢走了进来,玄色龙袍扫过地面,没有半分声响,只有腰间的玉带扣偶尔碰撞,发出轻细的“叮”声。
“儿臣参见父皇。”蒲团上,声音带着跪久了的微颤。
殿内一片死寂,没有回应。萧桢走到供桌前,拿起案上的线香,借着烛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缠绕着他的指尖,他缓缓将香插入香炉,动作缓慢而郑重。
看着那缕青烟渐渐飘散在昏暗里,直至无影无踪,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裹着殿内的寒气:“宁儿,你觉得父皇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呢?”
萧允宁伏在蒲团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的瓷瓶。父皇的声音像殿外的寒风,裹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抬头望了眼萧桢的背影——玄色龙袍的下摆垂在供桌前,后面黑压压的排位衬得那道身影愈发威严,也愈发孤单。他想起宫宴时大臣们跪在堂下口中赞呼的“明君圣主”,想起宫人私下说的“陛下严苛”,可这些都不是他心里的父皇。
却透着孩童的赤诚,他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说道,“儿臣愚钝,不懂父皇是什么样的君王。儿臣只记得,您会给宁儿爱吃的糕点,会教宁儿写字,不管什么事都愿意护着宁儿——您和母后都是宁儿最亲近、最相信的人。”
“既然相信亲近父皇,为何还要和父皇不喜爱的人接触呢?”
“我……”萧允宁被这话问得一噎,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砸在膝下的蒲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却透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宁儿也听宫人说,父皇不喜欢砚哥哥,可宁儿觉得不是这样的!砚哥哥的爹娘犯了错,父皇却没有牵连他,还让他留在宫里,父皇是最开明的好皇帝,您不喜的是他爹娘的谋逆,不是砚哥哥!”
他越说越急,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带着肩膀都微微发抖:“砚哥哥他现在在西苑里发着高热,脸烧得滚烫,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宫里的太监不管他,连一口热药都喝不上!他是宁儿的哥哥,更是宁儿的救命恩人,宁儿不能看着他死!”
这番话颠三倒四,却字字都是稚子的真心。萧桢其实早就在昭阳殿门外,将儿子带着哭腔的剖白听了个真切——他方才的问话,本就是带着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萧允宁挂满泪痕的小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着萧允宁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帝王执掌乾坤的威严,有周旋朝堂、制衡各方的疲惫,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怀念——像被厚雪埋了许久的火星,在看到儿子这般模样时,隐约透出点暖意。
殿内的香烛噼啪响了一声,萧桢沉默了片刻,声音终于软了些,少了几分帝王的冷硬,多了些父亲的温和:“父皇近日下令杀了很多人宁儿觉得,父皇做得对吗?”
“儿臣不知道。”萧允宁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眼泪还挂在腮边,小脸上满是困惑,却又带着全然的信任,“儿臣想不明白,可儿臣以为,父皇您一定有您的难处,只是宁儿还小,看不懂朝堂上的事,也不懂您要考虑那么多。”
“难处……”萧桢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像深秋的风吹过空寂的宫墙,带着几分萧瑟。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供桌边缘,眼底的疲惫愈发明显——世人只道帝王家尊荣无限,却不知这龙椅坐得越久,背负的东西越多,很多时候,连一句真心的话、一个随心的决定,都成了奢望。这天下是他的,可他自己,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肆意行事的皇子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卸下了几分沉重。
片刻后,他对门外扬声道:“来人,传朕旨意,令太医院院判携最优药材,即刻往西苑为沈世子诊治,不得有误。”
话音落,萧桢走到萧允宁面前,缓缓蹲下身。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了方才的威严,反倒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将萧允宁抱起。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攥得发白的手,感受到那只小手的颤抖,他的语气也软了下来,褪去了帝王的冷硬:“朕的宁儿是孝悌双全的小君子,知道护着弱怜之人,父皇怎会怪你?”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萧允宁冻得微凉的耳廓,声音放得更低,“父皇已经传了旨意,让太医院院判带着最好的药材去西苑,你二皇兄会没事的,不必担心。”
想起萧允宁在奉先殿跪了近两个时辰,萧桢的语气又添了几分疼惜,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是父皇不好,让你跪了这么久,膝盖该疼了。待会儿让宫人送你回昭阳殿,叫你母后给你炖些驱寒的汤羹。晚上父皇处理完政务,再来看你,好不好?”
萧允宁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他能感觉到父皇掌心的温度,和从前教他握笔时一样温暖,那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悄悄化开了他心里的不安,也让他攥着瓷瓶的手,终于松了些。
……
即日清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世子沈砚,天资纯良,此前因星象暂晦居于西苑,今煞气已散,宜复其世子身份。着即日迁出西苑,迁居永和宫,钦赐锦缎百匹、炭火千斤,尚衣局、御膳房专款照料,钦此。” 圣旨下达,晓谕六宫。
沈砚目光扫过四周,看着这个自己孤身度过十一年的地方,身上已换了新制的月白锦袍,衬得脸色比往日多了几分血色。沈砚缓缓眨了眨眼,酸涩的触感漫过眼底,他却没让眼泪落下,只走向院中央那个半塌的雪人。
雪人早已没了往日的模样,肚子塌了大半,用炭点的圆眼睛化得只剩两道黑痕,唯有头顶那截歪歪斜斜的枯枝“帽子”,还勉强挂着。沈砚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枯枝上的薄雪,动作慢得像在珍视什么珍宝,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枯枝扶正。
他默然站了半晌,指尖还停留在枯枝上。
身后内务府的太监轻声提醒:“沈世子,永和宫那边已备好,该启程了。”
沈砚被一众宫人拥着走出西苑木门,朱漆斑驳的门轴在身后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像是为这段孤寂的岁月,画上了句点。
永和宫的暖炉燃得正旺,殿内飘着淡淡的熏香,与西苑里终年不散的霉味截然不同。萧允宁带着路覃泗跑进来时,沈砚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太医院刚送来的汤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暗红胎记。
“砚哥哥!”萧允宁的声音带着雀跃,几步跑到床边,小手先碰了碰沈砚的额头,又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你的病好点没?太医说还要喝几天药呀?”
沈砚放下药碗,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幼弟——小家伙红扑扑的脸,眼底满是真切的关切。想起自己生病昏迷不醒时迷迷糊糊听见小家伙伏在床边,握住自己的手,隐隐约约的话:砚哥哥别怕,你不会有事的,太医来了,宁儿在这里陪着你。想起清醒时宫人说的萧允宁为他四处求医,罚跪奉先殿。
沈砚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动作带着几分生疏的温柔,眼底盛着早已化开的暖意“好多了,再喝两日药,就大好了。”
“那就好!”萧允宁松了口气,又指着殿内的陈设,叽叽喳喳地问,“砚哥哥住在这里还适应吗?这床软不软?御膳房送来的吃的你爱吃吗?我带了今早的玉露团,甜丝丝的,可好吃了!砚哥哥喝了那么多苦药,该吃些甜甜的!”
说着,从路覃泗手中接过一枚玉露团,递到沈砚嘴边。沈砚看着他满眼的期待,慢慢张嘴咬了一口——清甜在舌尖化开,甜意顺着喉咙往下走,不仅压了药苦,连心里都跟着暖了。苦尽甘来,遂遇斯人,便是如此吧!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道:“很甜,真的很甜,谢谢宁儿。”
“好吃就多吃些!”萧允宁笑得眉眼弯弯,又开始说着往后的日子,“等砚哥哥病完全好了,宁儿带你去看御花园的红梅林,现在正是开得最艳的时候,可漂亮啦!我们还可以堆雪人、放风筝,我还有个兔子灯,晚上点亮了……” 话头忽然顿住,萧允宁猛地抬头望着沈砚,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砚哥哥,你刚才叫我‘宁儿’了!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叫我!”
沈砚看着他雀跃的模样,嘴角也跟着弯了弯。千言万语堵在心头——谢谢你不顾皇帝的忌讳,为我奔走求药;谢谢你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时,跑来告诉我是你砚哥哥;谢谢你陪我堆雪人;谢谢你出现在我身边…… 这些话没说出口,可萧允宁却似懂了,他拉着沈砚的手,笑得眉眼弯弯。
“砚哥哥以后都这么叫我好不好?”
沈砚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回握了那只小手——掌心的温度传来,像握住了这冬日里面最暖和的一束阳光。
路覃泗微笑着看着眼前这温馨和谐的一幕,沈砚已经从西苑放出,不再是原书中萧国国破后才逃了出来。剧情早已偏离了预设的轨道,像脱了线的风筝,飞向了无人知晓的方向。路覃泗望着殿内温暖的景象,轻轻叹了口气,却无半分担忧,反倒多了几分期待 —— 他这个 “原作者”,也开始好奇,这摆脱了既定命运的人,未来会走出怎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