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帘在房间里投下一片光束。
昨晚梅根难得有些失眠,熬夜到了凌晨三点。
她只觉得阳光刺眼,头也隐隐作痛,在床上像条毛毛虫一样烦躁地打了几个滚,正纠结着要不要爬起来把窗帘拉紧些,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维克多利亚早已不见踪影,梅根猛地坐起身,睡裙皱巴巴地堆在腰间,床头那个电子钟虽然老旧,但还算准确,此时鲜红的数字显示着“09:17”,指针远超过她平时雷打不动的起床时间——五点半。
该死!该死啊!睡过头了!
她手忙脚乱地床上跳下来,冰凉的木地板让她打了个寒颤。她顾不上洗漱,头发也乱糟糟的,只是胡乱地套上工作服——万幸,周六晚上已经洗过了,否则昨晚自己魂不守舍的,根本不会记得洗衣服——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公寓。
果不其然,当梅根气喘吁吁赶到她就职的福尔茨车站时,同事们早已穿着各自的工装,有条不紊地运转开。
梅根小心地往自己的维修工位上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这可是新世纪中叶,一个崇尚效率和规则的蒸汽朋克时代,交通司最新升级的机械管家——斯万,一点也不会体谅人类的突发状况。
那台黄铜外壳的机械人早已候在工位旁,它顶端的玻璃视镜转了转,精准捕捉到梅根的身影,随即伸出带着万向节的机械臂——小臂处的金属托盘上,正平展展躺着一张罚单。
罚单边缘压着齿轮状的花纹,烫金字体印着她的工号“7439”,迟到时长“两小时四十七分”的数字被红漆圈出,末尾用钢印敲着交通司的徽章。机械臂微微前倾,托盘下的气压表指针跳了跳,像是在催促。
梅根不悦至极,但无可奈何,难道人还能跟机械管家说理吗?人工申诉流程又麻烦得要死,压下不快,梅根还是签了单。
或许是因为心里藏着事,或许是因为被扣了工资,梅根今天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好吧,或许她得承认,她现在满心里想的确实只有昨天苏珊娜说的那寥寥几句话。
“梅格,我也是迫不得已,实在联系不上你,才敢去堵门的。”
……假的,什么联系不上?码头旁边那个换装小屋,虽然是魏尔肖的地盘,但魏尔肖一早就慷慨地把那小屋奉献了出来,当作情报点。
每次有消息要传递,都会放在那里,那儿算是梅根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如果看到窗户上挂着一面彩旗——蓝旗是魏尔肖,黄旗是苏珊娜,梅根就会在把维可送回去之后,再找个借口出去一趟,去拿信。
上次拿信还是魏尔肖留的蓝旗,苏珊娜什么时候留信了?
哼哼,恐怕是忽然有了“好生意”,什么也不顾了,就把梅根之前定下的规矩转眼抛到了脑后,来打扰她的生活。
“帮城里的兽人偷渡,干不干?”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不知道苏西在说些什么,但梅根不一样,虽然一直蜷缩在东城,每天在运维站和家里两点一线,但她始终在竖起一只耳朵收集外面的风声,所以这话她一听就明白。
最近帝国和兽族之间的局势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优赛纳中城、内城里的那些兽人老爷们大概是坐不住了——毕竟谁也不敢赌帝国的良心,如果帝国要捉拿这些人做人质,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如果真走到那一步,难道还能期待兽人的联合王国出钱赎人或者被迫停战吗?别做梦了,那可是兽人,最好战的种族之一。
所以城里的兽人老爷想跑,这无可厚非,在城外找些要钱不要命的人帮忙规划路线,护送上路,也说得过去。
放眼外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居然还就数东边方便离开,毕竟有水路,靠着码头,出路也多些,所以雇佣帮派的时候,也一定是先便宜了东城。
东城现在立得住脚的、排得上号的,也就那么几个,苏西所在的兄弟会算一个,魏尔肖所在的斧子帮算一个。
所以,或许过不了多久,魏尔肖也要在那个房子里挂蓝旗了。
城里的兽人们一定给的很多,梅根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手里木箱的缝隙,不然苏西也犯不上找上自己。
哂笑一声,梅根一边继续心不在焉地敲敲打打,一边想:任何时候,难财都是最好发的,兽人的钱,对于外城这些被逼无奈的“穷凶极恶之徒”来说,确实是不赚白不赚呢。
“你不是见不得人白死吗?难道富人就不算人吗?”
……说到底,这句才是让梅根耿耿于怀到今天的重点。
否则的话,按照梅根一贯的习惯,烦恼都是不过夜的。
时间究竟会把一个人雕刻成什么样子?曾经的苏珊娜喝醉了叫嚣着:“连老天都厚待有钱人!谁来给穷人做主?难道穷人就不算人吗?”
但现在,她已经能够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开始为富人“叫屈”了。
苦涩吗?说不上,痛苦吗?更不至于,只是十分感慨。
感慨的同时,梅根暗下决心,干完这个月,给主管汉斯先生留足寻找下一个能干员工的时间,就带着维克多利亚辞职,换个地方拥抱新生活。
可是眼下……眼下又怎么办?
叹了口气,梅根又无限纠结起来。
-
真巧,梅根这边正出神,忽然听见工友们闲谈:
“……最近都市警察厅好像又开始抓人了。”说话的是扎克,一个据说有些门路的同事。
“抓谁?”
“还能有谁,平安会,飞燕草呗。”
正在搬东西的梅根动作一顿。
“这都是上辈子的新闻了吧!况且,飞燕草不是死了吗?”
“谁知道呢。”
扎克把一个沉重的零件箱往推车上挪了挪,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哐当声,他压低声音往掌心啐了口唾沫:“上个月在外城查到的那批军火,据说就跟平安会脱不了干系,逃掉的要犯里据说有一个厉害女人,除了飞燕草还能有谁?呵,那种角色哪能说死就死。”
梅根听得蹙起眉头来。
军火?平安会重出江湖?厉害女人?
天可怜见,她这位平安会的前任头领、厉害女人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扎克这位工友,梅根还是清楚他的品性的,虽说总爱扒点新鲜事儿,但他嘴里可从没蹦出过半句没影的瞎话,扎克说有这么回事儿,梅根就姑且认为确有其事。
那么,朋友,现在问题来了——到底是哪个家伙,竟敢顶着“平安会”的名头在外面干坏事?
都没怀疑第二个人,苏珊娜妆容夸张的脸直接出现在梅根脑海里。魏尔肖肯定不敢,其他人也应该还受余威震慑着,多少不敢直接打着飞燕草的旗号,只有苏珊娜这个混不吝……
旁边擦着信号灯的莉莉安停下动作,发梢上还沾着点机油:“可报纸上不是说两年前就清剿干净了?我一个表哥的表姐的表哥在治安队,说当时连老巢都端了。”
“报纸?”扎克嗤笑一声,用下巴指了指天花板:“上面让写什么就写什么。你没见最近巡逻队查得有多严?”
“不过也未必是飞燕草。”马修也凑过来:“如果是的话,我就在西城住,离当年平安会盘踞的那几个街区也不远,为什么最近一点也没有夜巡的消息?要不就是两年过去,飞燕草胆子小了,做了缩头乌龟。”
看来大家公认的,夜巡就是平安会的标志。
这话莉莉安可听不下去,冷笑着说:“缩头乌龟?那你倒是说说,告密者找到没有?没有?那谁还敢出头?”
告密……
真是一个久违的词啊。
血与火忽然从梅根脑海中燎过,她又想起平安会遭到大难,开始土崩瓦解的那个夜晚,那是在0316街区的一片仓库,也是一片混乱,只不过混乱的不是敌方而是己方。
梅根从没见过都市警察厅的酒囊饭袋那么有种,大概是倾巢出动来抓人给了他们该死的底气吧,梅根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把暗夜蓝穿在身上的中年警督,他手下的人把枪抵在平安会会友们的脑门上,暗夜蓝的皮靴走来走去,高声道:
“飞燕草,久仰大名,我在很多人那里听到过你的事迹,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枭雄的形象,但今天一见,不过如此,不过是一个抛弃自己伙伴、独自逃命的懦夫罢了。”
“我数到十,如果你还不现身,我会一个、一个开枪,像打烂西瓜一样打烂你伙伴的脑袋。”
“十……”
“我去了,保护剩下人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梅根拢了拢被苏西常年染成酒红色的长发。
“九……”
“还保护他们?”一只丰润的手抓住梅根的手臂,接着响起苏珊娜难以置信的声音:“你没听到那警督说,‘感谢平安会弃暗投明的诸位’吗?有人告密!梅根!有告密者在我们之中!你……”
这名震平安会的“刺玫瑰”也受了伤,或者不如说,苏珊娜的身手原本就不怎么样,梅根为她草草包扎了,但伤口还在渗血。
“八……”
“我知道,我听到了,但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如果我继续躲着,被他们抓到的人就要死!”梅根打断她的话,虽然同样痛心、震惊、难以置信,几乎无法冷静,但平安会仍然是她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她不愿意在这时候给所有人判死刑。
“在找到确切的告密者之前,我依然要保护他们中的大多数。”她说。
“七……”
“有把握跟那警督离开再全身而退的只有我一个,我有为我所忠诚的平安会打一个时间差的使命。”
最后看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一眼,梅根笑起来,先是微笑,笑容越来越大,逐渐爬满整张意气风发的脸:“带着大家逃,先把风声躲过,越远越好。”
“六……”
“好。”魏尔肖已经下意识服从命令,保证起来:“我们一定……”
“梅格。”就在这关头,苏珊娜突然出声,梅根能看出她眼圈红了:“你也没有把握的是吧?我知道的,我是你来到优赛纳之后第一个收留你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懂你。”
“五……”
苏珊娜后退一步,逼近窗口:“梅格,你见不得人白死,我也见不得。”
她咬了咬唇,忽然大笑一声:“何况哪里有让小妹妹保护姐姐的道理?”
“……苏西。”梅格似有所感,但哪怕是她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也没能拉得住苏珊娜。
就见穿着红裙子的苏珊娜一团火一样从瞭望塔跳下去:“我是飞燕草,我与平安会共存亡!”
苏西当时说的是这样一句话吗?梅根也不清楚,因为就在苏珊娜纵身一跳的同时,耳后传来破风声。
魏尔肖。
他说他厌倦了做打手,所以早早转向了幕僚工作,而他在转型后第一次挥动武器居然是向着梅根——这平安会的首领、闻名外城的厉害女人、这十八岁的姑娘、正在抽条的瘦纸片、这当之无愧的街头战神。
以及,我和苏西的晚辈——事后,在离开优赛纳的篷车上醒来时,魏尔肖坦然承认自己当时的想法。
想起这段旧事,梅根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也再次软了下来。
哪怕在这之后又发生了无数后事,哪怕苏珊娜被捞回来之后,这两年越来越疯,那一刻的震动也永不覆灭。
就当是最后再帮苏珊娜攒些家底吧,就当是最后再满足苏珊娜一个心愿吧。
再不济就当是临别礼物,反正自己也要离开了。
她只是有些可惜,如果这样的话,向维可求婚的事,恐怕又要延后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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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多么天真的想法呢,命运的车轮已经快碾碎蝼蚁的身躯了,蝼蚁还一无所知,并快乐着,坚持着,乐观着。
但是,兴许,这就是蝼蚁的生存之道吧。
这是倒数第二个安宁日。
差分机智能主体斯万向您问好。(机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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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