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梅根起了个大早,但毕竟是休息日,还是没有早过去上班的维克多利亚,醒来时,维可已经不见了。
吃过简单的早餐后,梅根在门口好生抉择一番,才先动身前往战锤酒馆。
时间还太早了,酒馆里只有一个女性矮人站在橡木柜台后,半个身子探在摆满酒瓶的层架前,粗壮的手指握着擦杯布,三两下就把一只玻璃杯擦得透亮。
听见门响,女矮人回头看了一眼,扬眉一笑:“早上好,梅根,你来找我爸爸吗?”
“早上好,妲格纳。”梅根摇摇头:“我今天不是来帮工,只是来见一位朋友——从昨晚到刚才,有没有什么人来这儿找过我?”
“没人提你的名字,倒是有位奇怪的小姐。”妲格纳朝酒馆的一个角落扬了扬下巴:“从昨天晚上就来了,也不喝酒,给了钱,就占了一张桌子睡觉。”
梅根顺着妲格纳的视线看去,只见一抹绿色,感激地朝妲格纳笑了笑,梅根走过去,把那人从桌子底下拎上来,扛在肩膀上——矮人也是不讲究,如果是人类开的酒馆,客人都从凳子上滑到地上去了,怎么说也应该扶一把,妲格纳却全然没有这个意识。
“给你们添麻烦了。”梅根点头示意:“替我向巴伦徳问好。”
“知道了小梅根——”妲格纳的声音被关在门内。
扛着一个人实在是太显眼了,更不要说是一个瘦削的女孩扛着一位丰腴美艳的玫瑰花似的女人——玫瑰花穿的还是绿色这样显眼的颜色。
于是就近拐进一条巷子,梅根把人按在墙上,摇了两下:“醒醒,苏西。”
苏珊娜哼哼几声,睁开眼,正撞上梅根放大的脸和不善的眼色,困意顿时去了大半。
用羽毛扇去勾梅根的长发,人也靠上来,苏珊娜把自己那把酥嗓子的妙处发挥得淋漓尽致,试图打马虎,把昨晚的事轻轻揭过:“梅格?好久不见,辛苦你特意跑这一趟了。”
梅根阴阳怪气道:“没有你专程跑到我的公寓里辛苦。”
苏珊娜就知道这小鬼难缠,心里暗骂年轻就是较真,给了个笑脸,试图解释:“梅格,我也是迫不得已,实在联系不上你,才敢去堵门的。”
“少来。”梅根不吃这套,昨夜苏珊娜的突然到访已经让她不满到了极点:“有话快说。”
“最近那不是……”
梅根不耐烦地抿抿嘴,低头看了眼怀表:“二十秒钟。”
苏珊娜啧了声,撇撇嘴,只好顺她的意单刀直入:“帮城里的兽人偷渡,干不干?”
她以为梅根至少会问问是怎么一回事的,没想到梅根毫无此意,只是看着她,直看到她不自在地缩了缩肩,才问:“城里?城里的兽人仆人,还是兽人老爷?”
如果让不明就里的人听见,一定会认为这一问莫名其妙,但苏珊娜却知道梅根已经看穿了她的生意和主意。
见苏珊娜垂着眼不答话,没了往日的泼辣,自知理亏似的,梅根冷笑两声,转身就走。
“梅格!”这就算谈崩了,但苏珊娜哪里肯甘心?豁出去了:“你不是见不得人白死吗?难道富人就不算人吗?”
富人不算人?哈?
这话说出来,平白引人发笑,梅根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和苏珊娜辩论,但想了想,还是觉得没趣。
于是她走了,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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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梅根也无法当作无事发生。
脑海里还盘旋着与苏珊娜的三问三答,搅得梅根的心乱糟糟的,但眼下还有正事要做,梅根摇摇头,先把这事抛出去。
出了巷子,梅根径直往贫民窟另一边去——卢斯叔叔的古物店就在那里,伍德婶婶的面包房也是。
前天就决定要来的,今天的行程当然也不可能发生什么改变。
礼拜天的贫民窟街道也一样喧嚣,大家都在忙碌,忙着谋生。
“哦,梅根。”伍德婶婶远远就望见她,冲她招招手:“好孩子,快进来。”
大清早的面包房正忙,梅根是最有眼力见儿的小姑娘,后厨的事帮不上,就在橱柜招呼客人,差不多一直忙到十点钟,客人才少了些。伍德婶婶为她倒了一杯柠檬水,招呼她坐:
“是为了精灵面包来的,是不是?”伍德婶婶总是善解人意。
梅根点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往后厨的精灵那儿瞟,那女精灵相当纤细美丽,怯生生躲在厨房,显得有些怕生。
“是啊。”她有意夸赞那精灵:“听说新来的精灵面包师手艺很好。”
果然,精灵面包师的神色软和下来,可是依然没有出来,反而放下帘子,躲进后厨了。
“艾希礼那孩子怕生。”伍德婶婶说着明眼人都知道的事,手脚麻利地拿了一个面包出来,正是梅根心心念念的新品:“尝尝,孩子。”
梅根咬了一口,一股奇特的香气在她的味蕾上绽放开来。那味道难以言喻,带着一丝植物的清新,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在心中默默赞叹。
这面包有一种……唔……精灵的味道,她含糊地想着,仿佛真的能品尝到那些传说生物的一丝气息——虽然她还从来没有嗅过精灵,这对美丽物种是一种亵渎。
伍德婶婶已经手脚麻利地又打包了一份,塞给梅根:“带给维克多利亚。”
老邻居就是这点好,熟悉,特别熟悉,梅根毕竟有事,没有客气,也没有多留,只说要去找老卢斯,伍德婶婶还让梅根替她向老卢斯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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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斯叔叔的店里,一如既往的,是各种被遗忘的珍宝和布满灰尘的遗物的混乱堆积。
成堆的旧数据晶体、古董服装、缺了口的瓷娃娃和奇怪的、无法辨认的小玩意儿,这些都是老卢斯的宝贝。
没有客人,梅根径直往杂物间走去,卢斯叔叔总在那里,或者工作间。
果然,卢斯站在杂物间的柜台后面,擦拭着一个失去光泽的银色小盒——梅根没有见识,不知道那是什么——看上去就很贵。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梅根上次见到他时要好一些。
“梅根,亲爱的!”他喊道:“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简陋的小屋来了?”
梅根笑了笑。
“只是想来看看我最喜欢的叔叔。”她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不想立刻透露她来的原因,以免万一善良的老卢斯卖掉了音频设备,他会因为无法帮助自己而难过。
他们寒暄了几分钟,卢斯叔叔给她讲了一个关于他最近收购的一个奇特的音乐盒的故事,那个音乐盒播放着来自一部早已被遗忘的歌剧的旋律。
梅根耐心地听着,一直等到老卢斯讲得心满意足,完全解了话瘾,才提出来意:“我记得您前段时间提到过一些旧的音频设备,您都卖掉了吗?”
卢斯叔叔叹了口气:“啊,那些音频遗物。不,还没有。恐怕没什么人感兴趣。看来年轻一代并不欣赏这种过时的技术——哦,小梅根,你需要这些老伙计,是不是?”
他指了指商店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些旧播放器,正在积灰。
在它们中间,梅根发现了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设备——一个卡带播放器。
“随便用。”老卢斯摆摆手,就把梅根一个人留在了堆满旧物的房间里。
梅根没有挽留他,也并不是出于保护**或者什么别的自私的原因,只是觉得比起听一盘老磁带,卢斯叔叔或许更希望去摆弄他的那些新玩具。
她掏出磁带装进去,按下播放键。
嘈杂的,细密的,令人不适的杂音响起。
起初梅根耐心听着,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杂音依旧。
不得不承认,她有些不耐烦了。她把手指搭上写着“快进”的那个按钮,可没等按下去,突然:
“跑!快跑!”
只有一句话,一道女声,急促、清晰而突兀地响起,然后又迅速消失,再次恢复了单调的杂音。
梅根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来,下意识缩回手,心跳加速。后面的部分她没再敢起快进的心,可是也再没任何信息。
只有周而复始,或者说永无止境的杂音,直到自动倒带。
她翻来覆去地听了好几遍,事实确实如此。
那么昂贵的磁带,只记录了这么一句话。
是谁?究竟是谁?说了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对她——贫民窟的梅根小姑娘说的吗?
梅根思考一阵儿,笃定这是一个恶作剧了,或许是哪个无聊的贵族老爷故意录制的,用来捉弄像她这样的穷人。
那么这事儿就好办了。
“卢斯叔叔——”梅根欢快地跑出去:“您这里还收磁带的,对吧?您会清空磁带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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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原计划卖掉磁带,又帮老卢斯干了会儿活儿,梅根离开卢斯古物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行人也变得更加稠密起来。
梅根溜溜达达回到家,就在她要打开家门的时候,忽然被从阴影里蹿出来的那个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位老人,长着一双尖耳朵,还是一位精灵,只是衣衫褴褛,看起来境遇并不妙。
梅根拍了拍胸脯,不打算计较,毕竟是老人,老眼昏花也是常有的事。
这老人也好像被吓了一跳,拐杖都丢了,嘴里不知道咕哝着什么,那拐杖恰好跌在梅根脚边,举手之劳而已,她捡起来,递给老人。
这时梅根嘴角还噙着笑,但就在她的指尖要碰到老人的手时,对方忽然像被什么猛地蛰了一下,胳膊肘狠狠往回一缩,猛地抬头。
老精灵直勾勾盯着她的脸,浑浊的眼珠里像是突然燃起两簇惊惶的火苗,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两下,像是有话堵在喉咙里,半晌才发出嘶哑的气音。
他在说什么话,但他说第一遍的时候,梅根没有听清,不得不倾耳过去,只听老人不断重复道: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
啊,太拙劣了!梅根收回手,默默翻了个白眼。
难为她那样礼让这位老人,原来还是贫民窟的耻辱——贫民窟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梅根和维克多利亚一样喜欢凭自己的双手挣饭吃,总有人要走些歪门邪道,骗,或者抢,又不敢冲着富人去,只敢为难同类。
只是没想到,现在连精灵都开始和那群败类同流合污了。
梅根很会对付他们。
“啊,又是这种熟悉的诅咒,但是我不需要消灾,也不需要解惑,谢谢,再见。”
但今天这个骗子还算安分,何况毕竟是位老人,梅根还是保持着一点礼仪——她没有啐他,让他滚蛋,只是丢下这句话,在他面前重重关上房门。
不管怎么说,遇到一个骗子,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当时她是这样以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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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啦?外面是什么人?”一进门,维克多利亚就问——维可居然已经回来了?梅根下意识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将近九点钟了。
“一个骗子。”梅根说:“没什么好在意的。”
维克多利亚正坐在床边,用粗糙的棉线缝补工装上新添的裂痕。
“今天怎么这么晚?”维克多利亚抬头,随口问。
“在伍德婶婶和老卢斯那里帮了会儿工。”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打了个旋儿,梅根最终还是没有把磁带的事复述给维克多利亚,倒是眼前闪过苏珊娜的脸,梅根抿了抿唇,把这些事统统从脑海中驱散。
她掏出一个油纸包:“给,维可,精灵面包。”
维克多利亚接过,不疑有他,三下五除二一拆开,就被里头的东西晃瞎了眼。
“这么多钱?”维克多利亚猛地盖住油纸包,见梅根倚着门板笑,弱弱问:“你哪儿来的?”
“卖身。”梅根吹了声口哨:“卖给了精灵,精灵就给了我这么多好东西。”
维克多利亚被逗笑了,才不信,不过梅根经常有各种渠道带回钱——虽然很快就会以各种方式散掉,这事儿不稀奇。
大概又是劫富济贫所得吧,这念头在维克多利亚心中一闪而过,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只好先压下一片忧心。
两个人打闹成一团,很快真正的精灵面包开始在二人唇齿间传递,没多少东西,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最后维克多利亚枕在梅根手臂上。
梅根吻着维克多利亚细软的头发。
“对了,明天是院长的生日。”维克多利亚轻轻喘着:“今年的休假日我还没用过呢,我去瞧瞧院长,后天在那儿住一天,外后天再回来。”
维克多利亚说的是曾经收养她的孤儿院院长,一位和蔼的老妇人,在没有客人到访的时候,总是穿一条粉色围裙,戴着琥珀框的老花镜,梅根见过老院长一次,老院长很殷勤,把她当贵客待——梅根知道这一定是看在维克多利亚的份儿上。
梅根知道了,就说:“好吧,早去早回,等你回来,咱们就去坐新通的蒸汽机车。”
还有一个求婚的惊喜,但这句话她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废话,说出来还算什么惊喜?
维克多利亚心头是有点高兴的,但想想钱包,还是嗔怪道:“你又准备乱花钱。”
“可是你喜欢,我也喜欢啊。”这是实话,维克多利亚和梅根一样,都喜欢城市生活,有时梅根也感到庆幸,遇到一个志同道合、十分投契的爱人该是怎样的一件幸事,而这样的馅饼就砸在了自己头上——嘿嘿。
梅根亲吻着维克多利亚:“满足爱人的心愿怎么能叫乱花钱?而且我又不是赚不来,实在缺钱,我就去劫富济贫。”
见维克多利亚瞪自己,梅根笑了笑,再次承诺:“好了好了,如果不是需要帮助别人,我不会去偷去抢的。”
“嘿嘿。”正事说完,维克多利亚说起了闲话:“对了,西城之前是不是有个帮派头目叫‘飞燕草’?”
“嗯……嗯?”梅根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听见“飞燕草”三个字,心猛地一跳。
“或许有过吧——不过我也记不清了,你知道的,那时候外城帮派太多了。”梅根试图含混过去。
但失败了,维克多利亚看起来对这事儿兴致挺高:“我听楼下赌馆的人说的,据说是个很正义的人。”
“傻妞儿。”梅根嗤笑一声:“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不过——你看起来倒是不反感这种烂好人。”
维克多利亚支起上身:“听她的事迹,也不算烂好人吧……?不过你对这个人的评价好像不怎么样?”
“的确一般般。”梅根耸耸肩,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说起来,如果有一个帮派在保护你、教你自卫的同时向你收取保护费,你会怎么看待这个帮派?”
梅根伸出手托着维克多利亚,好让她不那么累。
维克多利亚没明白,歪着头:“帮派不都是这样吗?为什么还要说‘如果’?”
梅根先是一愣,又自嘲一笑:“对哦,也是。”
以为只是闲聊,维克多利亚没有深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前预告了另一件事:
“等我回来,我有一个惊喜给你。”
小女友的眼睛亮闪闪的,看得梅根原本因为各种事而彷徨无依的心渐渐宁息。
公寓外不远处一列蒸汽慢车路过,隆隆隆震天响的噪音盖过了“砰砰”、“砰砰”的心跳声。
很久很久之后,当梅根回顾她的一生时,才赫然发觉,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绚丽的维克多利亚。
这是倒数第三个安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