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老马到底是年纪大了,走得不紧不慢,任凭沈青瓷心里如何焦灼,它也只在官道上踏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偶尔还低头想去啃两口路边的枯草。沈青瓷不得不时时勒紧缰绳,心里把那平安驿的驿丞和驿卒又骂了几遍。
如此走了七八日,人困马乏。干粮早已见底,全靠沿途在茶棚买些粗劣饼子果腹。怀里的银钱像雪狮子向火,肉眼可见地消融下去,看得沈青瓷心头直抽抽。她这才真切体会到,兄长当年信中说的“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是个什么滋味。
越靠近京城,官道上的车马行人越多,各式各样的骡车、马车、轿子,还有鲜衣怒马的骑士,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尘土,有牲口粪便,有脂粉香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繁华之地的喧嚣与压迫感。
当那座黑压压的、如同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巨大城池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沈青瓷勒住了马,仰头望去。
城墙高耸,仿佛直插入灰蒙蒙的天空。墙砖是深色的,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厚重与冷硬。巨大的城门洞开着,像巨兽张开的嘴,吞吐着川流不息的人潮。城楼上旗帜招展,甲士持戈而立,森然肃穆。
这就是京城。天子脚下,权贵云集,也是她未来生死搏杀之地。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都带着一股子陌生的、属于权力和**的味道,让她胸口发闷。她定了定神,驱马随着人流,缓缓向城门走去。
城门口的盘查比她预想的要严格些。兵丁挨个查验路引文书,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轮到沈青瓷时,她递上那份青衣司的任命文书,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那兵丁看到青衣司的徽记,脸色也是一肃,仔细查验了文书上的印鉴,又抬头打量了她好几眼,似乎对她过于年轻的样貌有些疑虑,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放行了。
“进去吧。”
踏入城门的一刹那,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宽阔得能并行数辆马车的青石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叫卖声、吆喝声、车马声、交谈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沸腾的洪流。行人摩肩接踵,穿着各色衣裳,有布衣百姓,有绸缎商人,有宽袍大袖的文人,还有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甚至能看到碧眼虬髯的胡商。
沈青瓷牵着马,站在街口,有一瞬间的茫然。她像一滴水掉进了沸腾的油锅,四面八方都是陌生的景象和声音,让她无所适从。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兄长信中偶尔提及的京城布局。青衣司衙门,似乎是在皇城西南侧的兴道坊。
问路也费了一番周折。她专拣那些看着面善的老者或店铺伙计询问,依旧压着嗓子,言辞简短。有人热心指点,也有人见她衣着寒酸,爱答不理。走走停停,问询再三,等她终于摸到兴道坊附近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兴道坊比之外城街道,明显安静肃穆了许多。高墙大院林立,门前多有石狮镇守,往来行人不多,且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种京城特有的谨慎与疏离。
青衣司的衙门并不难找——一座气势森严的府邸,黑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獬豸石像怒目圆睁,仿佛能辨世间一切奸邪。门楣上悬着玄底金字的匾额,正是“青衣司”三个大字,铁画银钩,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门口并无守卫,但沈青瓷能感觉到,暗处有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她深吸一口气,将老马拴在远处的拴马石上,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已经显得有些皱巴巴的青布短打,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些,这才走上前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等了片刻,旁边一扇小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穿着灰色皂隶服、留着两撇老鼠须的干瘦老头探出半个身子,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问:“找谁?”
“新任司直,沈青,前来报到。”沈青瓷递上任命文书。
那老头接过文书,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又撩起眼皮,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眼神,像是估量一件卖不出价钱的旧货。他撇了撇嘴,声音带着一股子京城胥吏特有的油滑腔调:“哦,新来的啊。跟我来吧。”
角门打开,只容一人通过。沈青瓷跟着老头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处不小的前院,青砖铺地,干净得几乎看不到一片落叶。院中并无太多装饰,只有几棵苍劲的古松,更添几分肃杀。偶尔有穿着与门口老头类似皂隶服,或者身着窄袖劲装、腰佩短刀的人匆匆走过,皆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整个衙门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公事公办的冷漠气氛。
老头带着她并未往正堂走,而是七拐八绕,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一处偏僻的厢房外。门楣上挂着一个半旧的小木牌,写着“案牍库”三个字。
“在这儿等着。”老头丢下一句话,自己掀帘进了旁边一间值房。
沈青瓷站在廊下,能清晰地听到值房里传来老头的声音,似乎在跟什么人说话。
“……李头儿,来了个新的,叫沈青,分到咱们这儿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中年声音响起,带着不耐烦:“又塞人过来?哪个衙门口塞来的?懂不懂规矩?”
“不是塞的,是正经任命,文书我看过了,青衣司的印,没错。就是……看着面嫩得很,跟个没长开的鸡崽似的,怕是没什么根基。”
“哼,没根基好啊,”那沙哑声音冷笑一声,“正好,库里那些积年的老卷宗,都快被虫蛀完了,让他去收拾吧。你去打发他,按老规矩办。”
沈青瓷垂下眼,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心里明镜似的。这“老规矩”,无非就是索要孝敬,给她这个“没根基”的新人一个下马威。
果然,那干瘦老头很快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她的任命文书,脸上堆起一种假模假式的为难:“沈司直是吧?文书验看了,没问题。只是……你这报到的手续,还得经过管事的李司丞画押用印,才能算数。”
他顿了顿,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数钱的动作,压低声音:“李司丞那边……规矩你是懂的。初来乍到,总得表示表示,往后在司里行走,也方便不是?”
沈青瓷抬起眼,看着老头那双滴溜溜乱转的老鼠眼,心里一阵厌恶。她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还得留着应付接下来的食宿,哪里有钱“孝敬”?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在下初入京城,盘缠用尽,实在无力孝敬。还请老丈行个方便,直接带我去见李司丞便是。”
老头脸上的假笑瞬间垮了下来,像一张揉皱的纸。他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恼怒,哼了一声:“不识抬举!”
他不再多言,转身就往回走,脚步快了许多,显然是不打算再“引导”她了。沈青瓷默默跟上。
老头将她带到另一处稍显宽敞的院落,指着一间开着门的厢房,没好气地说:“李司丞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哼!”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青瓷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才抬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陈设简单,一张书案,几把椅子,几个书架。书案后坐着一个穿着青色官服、面色焦黄、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正低头看着一份卷宗,眉头紧锁。想必就是那位李司丞。
听到脚步声,李司丞抬起头,目光落在沈青瓷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
“你就是沈青?”他放下卷宗,身体往后一靠,官袍下的肚子微微腆着。
“下官沈青,见过李司丞。”沈青瓷依着路上反复演练过的礼节,抱拳行礼。
李司丞没叫她起身,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慢悠悠地问:“哪里人士?家中还有何人?以前在何处任职?”
这些问题都在沈青瓷的准备之中。她早已编造好一套说辞,无非是边镇军户子弟,父母双亡,家中无人,蒙荫补缺之类的。
她垂着眼,将这套说辞平稳地复述了一遍,声音依旧刻意压低。
李司丞听着,不置可否,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的脸。等她说完,他才嗤笑一声:“军户子弟?看着可不太像。细皮嫩肉的,倒像个……”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沈青瓷心头一跳,背上瞬间冒出冷汗,面上却强自镇定:“边镇苦寒,下官自幼体弱,未能随父兄习武,只略识得几个字。”
“识字?”李司丞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识字有个屁用!青衣司要的是能缉捕、能审讯、能杀人的好手!不是只会之乎者也的酸丁!”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厉声道:“看你这样子,怕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吧?也敢来青衣司混饭吃?!”
这一下威吓突如其来,若真是寻常少年,怕是早已腿软。沈青瓷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下官虽不才,愿为朝廷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容。”
李司丞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在评估她这话里有几分真意,又或者,是在等她主动掏出“孝敬”。见她始终没有表示,脸色愈发难看。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他冷哼一声,不再看她,随手从桌上堆积的文书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扔到她面前,“既然认得字,就去把积案库房给本官收拾出来!那里面的卷宗,都给本官重新誊录一遍!什么时候干完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本官画押!”
说完,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吧!看着就碍眼!”
沈青瓷默默地捡起那本册子——是一本积案目录,纸张泛黄,边角卷曲。她再次抱拳:“下官遵命。”
退出李司丞的值房,沈青瓷站在院子里,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目录,又抬头望了望这压抑的衙门深处。
她知道,这“收拾库房”的活儿,就是个下马威,是个无人愿接的烂摊子。那位李司丞,还有门口那老头,都等着看她这个“没根基”的新人笑话,或者,是盼着她知难而退。
她攥紧了手里的目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退?她还能退到哪里去?
她循着记忆,再次走向那处挂着“案牍库”牌子的偏僻院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灰尘和纸张霉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库房很大,光线昏暗。高高的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卷宗,许多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纵横。地上也散乱地堆着一些,被虫蛀得不成样子。这里仿佛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沈青瓷站在门口,看着这片狼藉,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挽起袖子,走到最近的架子前,拿起一本落满灰尘的卷宗,用力拍打了几下,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中狂舞。
她翻开卷宗,目光落在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上,落在那些描述着陈年旧案、人间悲欢的语句上。
既然无路可退,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她找来一块破布,打来一盆清水,开始清理书架上的灰尘。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渐渐变得麻利。
没有人帮她,只有灰尘和寂静作伴。
她干得很仔细,一本一本地清理,一本一本地翻阅,对照着目录,将它们分门别类。有些卷宗年代久远,字迹模糊,她就凑到窗前,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辨认。
她并不知道,在她埋头苦干的时候,库房对面的值房里,那干瘦老头正透过窗户缝,阴恻恻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嘴里嘟囔着:“傻小子,有你受的!”
而更远处,衙门深处另一间雅致许多的值房内,一个身着玄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正听着下属的禀报。
“陆司丞,今日新来了个司直,叫沈青,被李胖子打发去清理积案库了。”下属恭敬地说道。
被称作陆司丞的男子,正是曾在江北与沈青瓷(沈青)有过一面之缘的陆绎。他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眸色深沉如夜。
“沈青?”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驿站外那个眼神警惕、带着市井狡黠又难掩清秀的少年货郎,与江北水患案中那个心思缜密、手段果决的“沈青”重叠在一起,却又微妙地有些不同。
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放下笔,淡淡道:“知道了。盯着点,别让李胖子做得太过。”
“是。”
下属退下后,陆绎走到窗边,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屋宇,落向了那处偏僻的库房方向。
“沈青……”他低声自语,“你费尽心思闯入这龙潭虎穴,究竟……想做什么?”
库房内,沈青瓷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正踮着脚,费力地去够架子顶层的一捆卷宗。灰尘落了她满头满脸,她也顾不上擦。
当她终于将那捆沉重的卷宗抱下来时,最上面一本的封皮滑落,露出里面一桩案卷的标题——
《天盛十二年,瑞王府巫蛊案》。
她的目光,骤然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