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北边下楼时在不大的房子扫了眼,没看到俞温言,往门口一瞥,果然有个瘦小的身影。
小人儿身下坐张小板凳,吃东西慢吞吞的,路北瞥见蛋糕那点皮外伤,问:“撑了?”
沉浸自我的俞温言被吓得一激灵,回神时身旁多了个人蹲着。
“没……”俞温言心虚地大吃几口。
“慢点。”
路北等他咽下去,单刀直入地问,“言言知不知道,哥哥怎么生气了?”
刚才只顾打圆场,完全没来得及细听吵了啥。然而俞温言沉默了,随即耷拉下脑袋,蛋糕也不吃了。
片刻,他闷声说:“对不起。”
路北一愣,偏头揽住俞温言的肩。
“不能说这个。”他缓和了下神色语气,“ 下意识道歉是胆小的表现,言言觉得哥哥说话太凶要大胆指出来。”
俞温言抬起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他。
“呃……说你凌南哥时要委婉点。”路北声音更低了,转过半圈视线,“我也怕他。”
俞温言显然赞同,唇角微翘起,却抿着唇不出声。
“你哥爱绕弯子,总讲反话,性子别扭得很,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最别扭吗?”俞温言仰着头,路北微微一笑,拨开俞温言额前的几缕发丝,“他关心一个人时,一句话掰成好几句,拐弯抹角地探你态度,又总以为说重话就盖住自己的慌张了。”
“他只是有点心急,说不出软话。我们都知道对不对?”得到点头回应,路北不知从哪掏出个糖果小铁盒,方方正正的,放进俞温言口袋时还叮当叮当地脆响,“嘴馋时就拿出来。”
几个硬糖,俞温言心安收下了。犹豫一会儿,拉住了路北白衬衫的衣摆。
“嗯?”
“能让哥哥不要生气吗?我自己,真的没有事。”
路北心想不愧是亲兄弟,都别扭得不行。他说:“这会,早就消气了。平时你一个人在学校住,我们自然想多知道些情况。你说没事,哥哥们也信。不过,要知道过得好的标准不只是吃饱穿暖,开心才是。”
俞温言认真点了点头,手上还捧着蛋糕,眼珠一动不动,发顶翘起来的几根格外招摇,让他看起来有点——
呆。
路北轻笑一声:“起来吧,回屋吃完就刷牙洗脸,睡觉前要先消消食。”
说完,伸出手把人拉了起来,顺道拿上了板凳。俞温言被送到门内,路北随手放好板凳后就要说明天见,却被旁边人抢先一步。
“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路北怔愣一秒:“怎么这么说?”
俞温言没回答,又问:“你要到别的地方念书了吗?”
路北没有立刻回复,踌躇几秒才开口。
“不远的。”
回忆了会今天下午无意听到的对话,俞温言半信半疑。
但路北说不远那就不算远,这个哥哥除了爱开玩笑,几乎没骗过他什么,任何许诺都不作假。
路北今晚也有事,又嘱咐俞温言两句就走了。
他们两家的距离很近,隔着一小段月光稀碎铺下的石路,风再拐个角就到了。巷子里旧房矮楼拥挤,虽然彼此望不见痕迹,但只不过你我各向几步的距离。
光偏爱间隙,弯弯卷卷的黑发被照亮,本该显得活泼。可或许夜晚的光略微落寞,门口和二楼窗边的人都觉得拐角的身影有些孤单。
石路窄且长,影子也一样。它本是一个,却蓦地被另一个飘荡的影子打扰。
“俞叔?”
“嗯?嗯呃嗯……呃——”
俞大钊打了个酒嗝,哼哼呵呵得左晃右摆,在路北要扶他时,一把抓住路北。
“你……你。”眼前跟蒙了层雾似的,俞大钊“嘶”了声,拿着酒瓶的手扶住虚痛的头,“是……小北吧。”
“是我。”家门口就差两步路,路北望了望楼上亮着的灯,还是打算送人。他架住俞大钊半边身,往深处引,“我送您回去吧。”
“嗯?”俞大钊迷迷糊糊的,有了支撑干脆把一身重量压过去,嘟囔着说好。
于是刚安静没多久的房子又被敲响,俞温言才擦完脸出来,门上都是“叩叩叩”。
他毛巾差点被吓掉。
直到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俞叔回来了”。
门很快打开,路北额角渗出了汗,他神色意外,似乎没想到是俞温言。路北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言言先去睡觉。”
楼上有人走下来,俞温言让路后本想凑上前,却被拉住手臂,一回头凌南正垂眸看他。
“先去睡觉。”
就剩三个人了,被安置在椅子上的醉鬼又打了个酒嗝。
凌南不掩厌恶地皱了皱眉。
俞大钊浑然不觉,嫌这椅子又硬又硌,哆嗦着两只手摸索其他地方。
“嘭——”
塑料杯砸出了铁桶的气势。
尚未酒醒的俞大钊被吓得一激灵,路北才从厕所打湿了毛巾出来,就听凌南恶狠狠地说:“喝水。”
这两个字意外奏效,俞大钊抖着手都要接过水杯,半漏半灌地喝了几口。
路北还停在原地,手上一空,凌南带着毛巾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先把俞叔送回房间?”
路北试探性一问,但见凌南一言不发就知道没戏了,走时还默默在心里给俞叔祈祷。
凌南在这巷子里素有脾气不好的名声,不是路北和俞温言说了啥,倒是作爹的天天受孙子气,爱和左右邻里念叨。
往往大婶大爷都会调侃这是儿子随老子,毕竟俞大钊前些年尽不干人事。兜里没几个钱,却沾酒又沾赌,醉了回家打老婆,夜里动静大到整条巷子的人不出门都听得见。
后来老婆没了,他一个工地上干活的,带俩儿子实在没钱赌就戒了,但赌瘾戒了酒戒不了。
总偷摸摸地买酒喝。
按他的话说,也不过是舔两滴过过嘴瘾。至于怎么是偷偷的,就是街坊邻居说的老子怕儿子了。
凌南又倒了杯:“躲什么,再喝。”
一杯凉水下肚俞大钊尿急得很,连连摆手说憋不住。
跑了趟厕所回来,凌南还在等着他。眉峰压得极低,一脸不好惹的样子。
俞大钊则一脸通红,讪笑着走过去,没两步就被甩了条湿毛巾。
“擦脸。”
俞大钊一一照做,在抹脸的空隙里悄悄打量凌南不善的脸色。感受到一道冰冷,立马把脸埋进毛巾里。
凌南不想理会他还想细擦慢摩多久,干脆问:“钱呢?”
“啊?啊——是在学校不够用呀?来来儿子,缺多少。”俞大钊撇下毛巾就要掏裤袋子。
凌南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我说,言言的作业费呢?”
“啊?言言。言言啊?言言的作业费……”他摸裤袋子的手堵住里头,不动了,又像醉了酒似的发懵。
“你别和我说,买酒用了。”
凌南支起身,一只手不再撑桌,这是他发火的前兆。椅子上的人先是一缩脚,而后赶紧说:“有呢!没买酒!这瓶是别人请的。来来,等——这这不是吗。”
凌南接过钱,作业费本不多,瞥一眼就能知道数目不对。他却数了一遍,确实少了:“花了?”
俞大钊没法了,把脸埋手心装死。
凌南做了个深呼吸。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从发火到无言以对。戏码重演太多次会磨去演员很多真情实感。
何况这比演戏要累成百上千倍。
周遭蓦地安静。
不知多久了,才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正往楼梯去。
黑暗中,俞大钊从松大的指缝里偷瞄着离去的身影,直至那道孤独的影子消失在楼梯拐角。
他慢慢的放下手,若无其事干坐着。蚊子嗡嗡飞过,才恍惚醒来,无力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街坊邻居说的不错,他在这儿子面前就是硬气不起来。倒不是怕,他总跟一帮人解释说最宠这孩子,他舍不得打骂。
最终招来一片嘘声。
“我看小南从小就像他妈,你要真宠,怎么不见得对他妈好点?”
俞大钊一哽,颤抖着唇反驳:“我呸,这是我儿子,干她屁事!”
“欸,大钊。温言就不是你儿子?我看你喽,总漏了小的,倒和别家个宠最小的不同呦。”
“哼。”
俞大钊这时没这么硬气,被戳中心思了就闷酒。
他一喝酒,就会看见俩孩子妈刚走的时候。
大的哭小的哭,两个点大的孩子把房顶都要哭塌了。
那段时间酗酒最凶,酒精上脑脾气也来了。四岁的凌南被他一巴掌拍桌能吓得哑巴,一岁左右的俞温言则是又哭又叫了。
隔壁几家都来看笑话,可怜他们的就在外头招呼俞大钊给孩子喂奶。
“他妈的,哭丧呢!”
他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桌上的杂七杂八,椅子也应声倒地。
四岁的凌南“哇”地一大叫,扑上去抓俞大钊的腿,满脸的泪混鼻涕,一直喊:“弟弟饿了!弟弟饿了!弟弟他饿了!”
恰好酒瓶子哐当砸碎,那清脆的玻璃声登时让俞大钊一怔。
紧接着他就清醒了。
街坊四邻都说他清醒了。
俞大钊不赌了,不管是没钱了,还是赌得家衰了不敢了,总归是不赌就好。虽然他一头栽进酒罐里了,但好歹变回些老实样,肯踏踏实实上工养孩子了。
当年那事俞温言年纪小不记事,四岁的凌南就不一样了,父子俩在家如同陌生人,有时凌南那躲人劲搞得俞大钊跟人贩子一样。
俞大钊也不在乎,该干嘛干嘛。好在孩子小容易讨好,他随手丢几块糖果,一年两年时间长了,即使依旧不太亲近,两孩子也肯多和他说话了。
小时候最难伺候的不是小的,而是更大的凌南。六岁的年纪热衷打架,次数多到俞大钊都没脸不去学校见老师。
况且这孩子六岁就犟地不行。
“我就奇了怪了,你总惹事干嘛?伤着摔着不要医药费?”
六岁的凌南不爱说话。
俞大钊不管他,一边走一边念叨:“人家都说事不过三,你这第几次了?当你老子,家长会我都不定敢来学校了。要你说啥事又不肯说,你是对学校不满意还是对你爸不满意?你有啥……”
一旁的小人儿忽然站定。
“咋地?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我说的不对……”
“我要改名字。”
还想继续唠叨的俞大钊一顿:“啥?”
“我要改名字!”
俞大钊只觉得莫名其妙,一阵光火:“你改啥啊改?”
孩子胸口起伏,攥狠了拳头:“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姓!”
俞大钊被吼住,足足僵了两秒才想起来谁父谁子。他想吼回去,气势却败火了。结巴着,声也弱了:“改啥改,这玩意……麻烦……”
“别人都跟他爸一个姓,就我不是。”凌南彻底不肯挪动了,一声不吭坐到地上,“我说我跟妈姓。”
俞大钊尴尬地挤眉弄眼。
“这,是啊。改起来麻烦嘛……”
“可他们都知道我没妈。”
凌南偏着头不看他,是为了掩盖微红的眼眶。但他坐在俞大钊驼背且瘦窄的影子上,影子已经够扁够小了,但那个乱糟糟的脑袋也不过父亲手掌的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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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