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会不会在远方,燃篝火为我守望。”
——《阿楚姑娘》
漓中高二暑假的第一个星期,竞赛成绩在官网公布。
物理、数学方向被保送的各五个,其中包括沈青水、魏之言和骆饶。
漓乡的天总是那么阴沉,今天又下了小雨。
公路上的车辆呼啸而过溅起水花,路边店铺的玻璃被冲刷干净。
一个小时前沈青水刚跟母亲吵了一架,母亲想把沈青水留下来,软硬皆施。
“青水你走了妈妈怎么办?”
“沈青水你敢走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妈!”沈青水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好不容易才拿到保送资格,我要去北京!”
母亲坐在沙发上,手里的茶杯重重磕在茶几上,茶水溅出来,在深色的木头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抬眼,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常年在生意场上厮杀的强势,“留在本省师范,毕业考个编制,嫁个知根知底的人家,这才是正途!你弟弟还小,以后家里的事都要靠你,你走了,谁帮我?”
又是这样。
永远是弟弟,永远是家里的事,她的梦想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不值一提。
“北京?你一个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干什么?”母亲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读完高三考个本省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回来考编制,安安稳稳的多好。女孩子读那么多书,跑那么远,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重男轻女的思想刻在母亲骨子里,即便她比弟弟优秀十倍,也永远得不到平等的对待。
“妈,这是我拼了半条命换来的机会。”
她站在客厅中央,背脊挺得笔直。
“我想去北京,想读自己喜欢的专业,不是待在漓乡,过你安排的人生。”
“你要是走,就别再认我这个妈!”母亲放下手上的茶杯,态度依旧强硬。
“家里的钱,一分都不会给你!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在北京能混出什么名堂!”
“妈,对不起。”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往门口走,“但我必须走。等我站稳脚跟,会回来来看你的。”
这次对话让她坚定了离开这座城市的想法。
虽然以后会孤身一人独自闯荡,但是终于自由了不是吗?
她总隐约记得初三那场家长会——前一日刚和母亲爆发激烈争吵,母亲竟当着全班同学与各科老师的面,骂她“女流氓”。
粉笔灰还飘在午后的阳光里,她僵在教室后排的阴影里,指尖掐进掌心却觉不到疼。
周围同学的目光像细碎的针,扎得她脖颈发烫,前排班主任欲言又止的眼神更像一层薄冰,冻得她连呼吸都发颤。
母亲骂完那三个字,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全然没看见她骤然惨白的脸,和攥到泛白的校服衣角。
她想反驳,想嘶吼。
想问问母亲昨夜摔门而去时,是不是早就攒好了这腔怨毒要当众泼在她身上。
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直到家长会结束,同学三三两两走过她身边,有人刻意压低声音窃笑,有人投来同情又疏离的目光,她才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里。
那一天,窗外的梧桐叶落得簌簌作响,而她十五岁的自尊,被最亲的人亲手碾碎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拼不回完整的模样。
自家长会后,“女流氓”三个字像附骨的咒,在校园里疯传成无数个版本。
有人添油加醋说她偷藏男生信件,有人造谣她在校外打架斗殴,甚至有陌生年级的学生路过时,会故意放慢脚步,用打量异类的眼神扫过她的后背。
原来要好的同桌开始刻意避嫌,课间不再拉她去厕所,放学也悄悄绕开她独行;小组讨论时,没人愿意和她一组,她主动搭话,得到的也只是敷衍的点头或沉默的侧身。
她试过解释,可那些带着鄙夷的目光、窃窃私语的笑声,像潮水般将她的辩解淹没。
有次她鼓起勇气质问造谣的女生,对方却挑眉冷笑:“你妈都那么说你了,还装什么无辜?”
次数多了,她便不再开口。
上课时,她缩在教室最角落,不抬头也不参与互动;下课后,她要么趴在桌上假装睡觉,要么独自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空荡荡的操场发呆。
她戒掉了笑,戒掉了主动靠近,浑身竖起尖锐的刺——有人递来纸巾,她会漠然躲开;有人试图关心,她会用冰冷的语气怼回去。
渐渐地,她成了校园里的“孤魂”,身边永远空着一片区域。
她的眼神越来越冷漠,嘴角再也没有上扬过,仿佛将自己裹进了一层厚厚的茧,用冷漠做铠甲,隔绝所有可能的伤害,也隔绝了所有靠近的温暖。
十五岁的夏天,阳光明明很烈,她的世界却只剩一片寒寂的荒芜。
雨丝斜斜扫过小卖部的玻璃门,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带出一阵凉丝丝的冷气。
沈青水收起伞,水珠顺着伞沿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货架上的商品码得整整齐齐,暖黄的灯光漫下来,映得柜台后两个身影格外清晰——苏回和苏仪。
苏仪低头整理关东煮的汤料,抬头瞥见她时,眼睛倏地亮了,手里的汤勺差点脱手:“青姐?”
一旁的苏回也立刻站起身,带着几分腼腆:“青姐。”
沈青水攥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喉咙里涌上一丝陌生的涩意。
苏回给她让出一条道,让她进收银台坐着。
她抬眼,目光依旧是惯常的冷淡,像漓乡此刻没放晴的天,听不出太多情绪:“先坐。”
两人“嗯”一声,乖乖坐在她周围等着她开口。
“我来跟你们说一声,过段时间,我要去北京了。”
苏仪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磕在锅沿,脸上的雀跃瞬间凝固,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去北京?青姐,你不回来了吗?”
苏回也抿紧了唇,原本腼腆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慌张,他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又怕唐突了她,硬生生顿住:“是保送了吗?”
沈青水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伞柄上的纹路,声音平稳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手续差不多办完了,以后不会常回漓乡。”
她没提和母亲的争吵,没说未来的孤苦无依,那些柔软的情绪早已被冷漠的铠甲层层包裹,不愿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展露。
苏仪眼圈瞬间红了,手里的关东煮汤料还在冒着热气,她却没心思管了,声音带着哭腔:“那……那你以后一个人在那边怎么办?没人照顾你,遇到事了找谁呀?”
沈青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某处似乎被轻轻蛰了一下,却依旧面无表情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不用惦记,我能照顾好自己。”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家店好好开着,苏回,大学能读还是要去读,别辜负了之前的努力。”
“这家店铺我交了后续两年的租金,足够你们开到苏仪高考结束,到时候要去上大学或是留在这里,不用跟我说,自己联系房东就好。”
语气依旧是疏离的,带着不容置喙的冷静,仿佛她不是要远赴他乡,只是去邻街买一瓶水。
沈青水平时的生活费当然不够交那么多年的租金,那些都是找沈沐风那个小畜生借的。
场面沉默许久,苏回站起身给她九十度鞠躬:“谢谢你,青姐。”
苏回攥紧了衣角,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青姐,我们会想你的,你……你要常联系我们。”
沈青水没应声,只是将伞往身侧挪了挪,避开了门口飘进来的雨丝:“我该走了。”
说完,她转身就往门口走,没有回头,仿佛身后的暖意和不舍,都是会灼伤她的火焰。
风铃再次叮当作响,伴随着苏仪压抑的抽泣声。
沈青水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独自生长的树,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也带着无人知晓的孤勇。
雨丝更密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漓乡的街巷裹得密不透风。
沈青水撑着伞走在人行道上,鞋底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风裹挟着雨珠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像无数根细针,轻轻叩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依旧背脊挺直,步伐平稳,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更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点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
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一步步远离这座既熟悉又窒息的城市。
她走得很慢,却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每一步都在与过去切割。
初三家长会后那些窃窃私语、孤立排挤,母亲尖锐的斥责、重男轻女的偏见,还有便利店门口苏仪泛红的眼眶、苏回攥紧的衣角,所有的一切都被雨雾模糊,又在心底刻得更深。
前方的路被雨雾笼罩,看不清尽头,就像她未知的未来。
沈青水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雨水的湿冷,她将伞又撑高了些,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线条紧绷的下颌。
脚步不停,朝着远离家、远离漓乡中心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渐行渐远,最终化作雨幕中一个模糊的黑点,孤独得像天地间仅剩的一粒尘埃。
-
沈青水回到家,窗外雨还在下,官网最终公示的保送名单。
物理方向五个名额赫然在列,沈青水的名字排在第三,骆饶紧随其后,唯独不见魏之言。
官网的消息刷得飞快,有人疑惑“魏之言不是稳拿第一吗?怎么没在名单上”,有人猜测“是不是放弃保送了?”,还有人隐晦提起“听说他家里出了点事”。
沈青水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屏幕的光映在她冷漠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细微的波澜。
手机从掌心滑落在桌面里,屏幕亮起又暗下,倒映着她骤然失色的脸。
沈青水没顾上捡,疯了似的往白湖的方向冲。
伞被扔在家门口,雨丝瞬间浸透她的衣服,头发黏在脸颊上,混着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液体往下淌。
她从不是会失控的人,可此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魏之言怎么会不在名单上?那个竞赛场上永远从容不迫、会在晚自习后陪她走一段漆黑小巷的少年,那个说“北京的冬雪很好看,我们一起去看”的魏之言,怎么会突然缺席?
她跑过熟悉的街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此刻任何的情绪都被“魏之言不在名单上”的恐慌覆盖——
她怕,怕这个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也会像漓乡的阴雨天一样,被困在这座令人窒息的城市里,永远走不出来。
白湖今天返校拿成绩单,魏之言的同学告诉她魏之言家的地址。
魏之言家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去,裤脚被墙角的藤蔓勾破,膝盖蹭出火辣辣的疼,却浑然不觉。
直到看见那扇朱漆大门,她才猛地刹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魏之言!”她朝着门内喊,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魏之言,你在吗?”
没人应答,只有雨声在巷子里回荡。
她抬手拍门,指尖重重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魏之言,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
拍门的力道越来越重,手掌被震得发麻,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湿漉漉的门板上。
“你为什么不在名单上?你说过要去北京的,你说过……”后面的话被哽咽吞没,她蹲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这些年,她习惯了用冷漠武装自己,习惯了不期待、不依赖,可魏之言的出现,像一束微光,照亮了她荒芜的世界。
她以为他们会一起逃离漓乡,以为他们会在北京的校园里继续并肩前行,以为那些隐晦的心动和默契,会有一个像样的结局。
可现在,所有的期待都在名单公布的那一刻,碎得彻底。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
沈青水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缓缓打开的门,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魏之言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只是平日里温和的眉眼间,此刻满是疲惫和落寞。
“沈青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看到她浑身湿透、泪流满面的样子,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
沈青水站起身,攥紧了他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带着几分执拗:“为什么?魏之言!你为什么不在名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