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衡抿了抿嘴角:“你不必想这个如果。在裘致上山为匪之前,他便已抛弃了自己穆家军副将的身份,那样,他才能活下去。在他杀害第一个无辜之人时,他便接受了自己山匪的身份。如今的裘致已非当日裘致,路是他自己选的,他也承担得起一切后果。”
叶端侧首看着卫衡,她想到卫衡会这么说,但却没料到,他会说得如此平静。
“殿下需我为您置些安神香吗?”
卫衡看了看叶端,嘴角浅笑着:“我没事。”
叶端抬眸瞧着他,小心问道:“殿下是一直如此?还是……”
她未再继续说下去,但卫衡已然明白她的意思。他似乎一直在冷漠地旁观着一切。
他深呼一口气,又转头望向窗外:“人都是会变的。”
他又垂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自嘲:“又有谁能不变呢?我已经忘了之前的我是什么样子了,或许比现在有人情味,又或许比现在更狠戾……”
叶端转身望着他:“总有人不变的。比如父帅、母亲,他们就不曾变过。”
卫衡微怔,稍稍侧身,正面对着叶端:“你可知苏夫人年少时,也曾降过烈马、挽过雕弓,她与叶帅相识于演武场,成亲之日更是不坐花轿,而是自行骑马与叶帅并驾去的帅府。”
叶端神情凝起,轻轻摇了摇头:“这些,我从未听人提起过。”
“当然不会有人提起此事。”卫衡轻声道,“苏夫人之举,在当时便是离经叛道,太宗也是不满的。幸得彼时苏公深受太宗倚重,太宗就睁只眼闭只眼,将此事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谁又敢多说几句?可如今,苏夫人沉稳端庄,恪守规矩,被奉为女子典范。你说,她变了吗?”
卫衡顿了顿,继续道:“叶帅年少时,随叶老侯爷征战沙场,有胆怯者畏战,他当场将其处决,稳定军心。有人弹劾他滥用私刑,他便与那人朝堂对证,下朝后,更是直奔背叛者住所,将其斩杀……再看如今,叶帅被人暗算,被人谋杀……怎么能不变?
再说说苏公,太宗时期,他官至中书侍郎,曾直言上谏,不知避讳。他因此被太宗皇帝两贬两升,直至后来辞官回乡,再不涉足朝政。
还有陶公,他年少时考入太医院,一心念着要做长荣职位最高的太医,可是后来……”
“后来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叶端垂眸,接着卫衡的话说下去。
卫衡道:“所以他们不是不变,而是已经变了。我的老师在离开时,与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变者有二,一是变了脾性,二是变了心思。脾性变而心思不变,尚可有志向;如若心思也变了,此人便只会忠于自己,彼时,贪婪的**便会令其面目全非。’……”
叶端认真听着,忽而眸子一转:“殿下还是说得太过绝对了,我兄长就从未变过。”
卫衡眸光猝然停滞,半晌,他缓缓开口:“是啊,你的兄长与我的舅舅,都从未变过。”
叶端望着卫衡平静而深邃的眸子,顿时明白了什么,她心头猛然一颤,慢慢垂下眸子,忍不住自责起来。
她像是给自己鼓了鼓劲,对卫衡极轻地道了声:“时候不早了,谨义先行退下。”便拔腿跑回了锦园。
夜里,“哗哗”的雨声,一刻不停。
不知是否因天气潮湿的缘故,叶端胸膛憋闷不止。
总归是睡不着,她干脆翻身坐起,一直坐到天亮。
大雨是在日出前停的。
叶端在寅时,准时与王府的将士们一同操练。
她如今的拳法愈发娴熟,箭法愈发精湛,长枪短剑等武器也运用地愈发得心应手。
“姑娘!”
香蕊兴高采烈地往锦园跑来。
叶端听见叫喊声,喜出望外地迎上前:“香蕊!”
香蕊在叶端面前停下,单膝跪在地上,双手交于胸前,郑重施了一礼。
叶端连忙扶起她:“快起来,你我无需在意这些。”
她仔细看看香蕊,见她气色极好,眼见着胖了些。
叶端点着头道:“嗯,看来梁校尉是个可堪托付的。”
香蕊含羞一笑:“姑娘,梁行哥哥确实待我不错。”
叶端嘴角一勾:“好,那就这么定了!母亲已经为你二人挑了良辰吉日,就在下个月。”
话音刚落,斓儿又慌慌张张地跑来:“姑娘,眼下京中到处都在传……”
叶端脸上的笑意还未尽消:“传什么?”
斓儿五官拧成一团,犹犹豫豫半晌,也没能说出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叶端不解,只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陶之走来,与叶端几人一同回了屋:“斓儿是想说,外边都在传你叶校尉的不堪谣言。”
叶端蹙眉:“不堪之言?”她轻笑一声,忽而来了兴趣,“怎么说的?”
陶之道:“说你一个女子,上过匪山,杀了山匪,不说还清不清白,单论凶悍,可是更甚于那群亡命之徒,说以后,没人敢娶你这样的女子。”
叶端听完,反倒乐了起来:“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谣言,会有人信吗?编谎之人也不想个更严谨的故事。比如说什么‘叶校尉单枪匹马上匪山,孤身一人,打得山匪满地找牙’。或者‘叶校尉遭山匪伏击被俘,在匪寨被困多日后,终逃出。’……这些可不都比传言的可信?”
陶之摇摇头:“谨义啊谨义,你可真不愧是我陶之的师妹。有没有人信我不知道,但反正有人愿意传,我看……”
“叶妹妹!”
陶之话还未说完,林德便匆匆跑来。
叶端起身:“林兄……”
“叶妹妹!”林德双手抚住叶端的胳膊,看着她的眼睛,“众人不识美玉,那是他人之失。在我心里,你便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你等着,我这就去帅府提亲。”
说罢,林德转身就走。
“哎——林兄……”
叶端伸手拉了一空,她跟出门去时,林德已然出了锦园。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便见陶之、香蕊、斓儿三人齐齐看着自己。
陶之沉默片刻,开口道:“嘶——林德此言倒是不差。”
叶端气凶凶地走到陶之面前:“师兄,你胡说什么呢?”
陶之道:“我是说,林德说得对,或许,我也可以去向姨母提提。反正苏公也说了,他要把你许配给他最满意的学生。”
“谨义!”
陶之还在洋洋得意,门口便传来卫衡低沉的声音。
叶端与陶之皆是一惊,慌乱回身,看着卫衡。
卫衡眉眼肃穆,定定地看着叶端。
叶端面色一沉,怒道:“殿下为何总是站在门外偷听人讲话?”
卫衡蹙了蹙眉,语气轻了几分:“你误会了,我并非有意偷听诸位讲话,只是我来恰巧遇见你二人谈话。”他微微颔了颔首,“无心打扰你们,实在抱歉。”
叶端撇了撇嘴,不知为何,心里总不是滋味。
卫衡抬首,又直直看着叶端的眼睛:“谨义,你随我来!”
说罢,卫衡转身走去。
叶端虽是不知卫衡究竟何意,却还是依他所言,跟了上去。
书房里,卫衡道:“京中谣言是有心人刻意为之,这事交由我来处理,你不必为此分心。”
叶端道:“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殿下,此事倒给我提了个醒。如今民间传言,与女子有关的,多是抨击女子强悍、质疑女子清白。而那些赞颂的英雄,尽是男子。可自古,有关女子的英雄事迹也是不少的,为何今日便不再传颂了呢?其实,有的时候不能只怪百姓信什么,得看有人传播了什么。”
卫衡微微侧首看着叶端,方才提及谣言一事还满脸怒意的他,此时面色放松了下来,眸中露出欣喜之色。
“谨义,你有此想法,必可将我朝造一番别样风光!”
叶端羞涩:“殿下言重了。”
她瞧了瞧卫衡,忽而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方才,可有听清师兄说了什么?”
卫衡轻笑:“也没听见什么,就是听到他说,苏公要把你许配给他最满意的……”
“好了殿下!”叶端顿时面色通红。
来的路上,她一直安慰自己,陶之说话的声音不大,卫衡定不可能听清。可事实是,他听了个一清二楚,自己还主动问他听清了吗?
这……这晋王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认为她别有用心?
叶端一声略带懊悔之意的轻吼,卫衡立马噤了声。他歪着脑袋,打趣地看着叶端。
“那是外公醉酒后与师兄的玩笑话,殿下不必当真。”
“哦?是吗?”卫衡故意道,“可我听说,苏公说话最是算数。”
“你——”叶端正要发怒,却一瞬间撞上卫衡黝黑的眸子,那眸子宛若夏日清泉,平静而清凉,安抚下她焦躁的内心,让她一时没了脾气。
叶端撇撇嘴,扭头躲开卫衡视线:“他说话算不算数我不管,反正,我是没当真。”
说完,她便转身跑去。
看着叶端落荒而逃的背影,卫衡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