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你会留他一命的是吗?”卫衡淡淡道,“但你看他可有求活的想法?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他指指叶端的肩膀,“你的肩膀,不就是裘致伤的?”
叶端微微侧目,看了看自己的肩头。这几日,肩膀的伤已被她自行诊好,她自认这些时日,并未露出破绽。
“殿下怎知?”
卫衡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叶端身边,道:“你回京那日,一直用右手接物递物。还记得我为你添茶吗?我刻意递到你的左手,但你却是用右手接的,这并非你的习惯,所以,我可断定你的肩膀有伤。回京前,我已接到连忠传回的消息,杀裘致者,是你。”
他看着叶端的眼睛,继续道:“你虽在山间遇伏,但温玉手下的兵我见过,他们不足以伤你,故而只有一种可能,伤你之人,只能是裘致。”
叶端的视线从卫衡脸上移下,她又缓缓坐回椅子上去。
“怪不得,裘致他宁死不降……殿下,你早知他是穆将军副将,可曾想过让其更名改姓,再收其为部下?”
卫衡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思绪犹如脱线的风筝,追忆着随风而逝的往昔。
十二年前,穆安恭接到圣旨,太宗皇帝命其回京面圣。
穆家军众将士都对此事心存疑虑,南疆尚且稳定,且不久前方才面过圣,万无道理,再宣穆安恭入宫。他们一致认为此行万不可掉以轻心。
穆家军副将裘致则提出,穆安恭不可回京!
穆安恭道:“若不回京,便是抗旨,便是谋逆之大罪,朝廷就会光明正大派人围剿穆家军。到时,不但京中亲人会受牵连,就连众将士们也会被以叛军之罪名论处。”
裘致道:“穆将军乃穆家军之首,您若有三长两短,将士们又何以平安?将军,在朝之人,人心叵测,陛下又是个多疑之人,不可轻信。您与小殿下尚在穆家军的领地,我等尚且能护二位周全。将军,您当留在此处,如若朝廷真的派兵围剿穆家军,您也好带领将士们御敌啊。”
“裘将军不必多言!”穆安恭道,“我穆家对国家忠心不二,对朝廷尽职尽责,岂会怕陛下听信谗言?”
穆安恭不顾裘致劝阻,执意启程回京。却未及他入宫面圣,温观识已奉圣命,率五万南渊军精兵接管南疆。
温观识在城下,望着城墙上的众将士,高声宣读太宗旨意:“……穆氏一族,勾结外敌,心生谋逆,朕心难容!然穆家军属下将士,经年驻守边关,功绩卓著,朕信尔之忠诚。谋逆乃穆氏一族所为,无关诸将士。今将愿留之士,编入南渊军麾下……”
穆家军中,有人高喊:“我等是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是长荣之军士,而非穆家之私人军士……我愿留下。”
一人呼,便有百人应。
他们其中,有的虽然愿意相信穆安恭是被人诬陷,但在圣旨面前,他们更趋于相信长荣的陛下。
裘致见状,气愤不已:“你们……你们都是追随了穆将军多年的人,难道还不了解穆将军的为人吗?计莺!”他指着一位扬言要留下编入南渊军的士兵道,“你在战场上受了伤,是穆将军拼死将你带了回来,命人给你医治。还有你们,穆将军战场之上,从不会放弃一个弟兄,如今,你们怎能背叛他?”
一名唤荆谊的站出来,道:“裘将军,我等自是愿意继续追随穆将军,可他还能回来吗?兄弟们还是先能活下去,再言其他吧。你若是不愿留下,大可自行离去。我们脚下站的,是长荣的土地。裘将军,诸将士们,尔等不愿在自己的土地上与同胞大动干戈吧?我们当拼力斩杀的是敌军,绝非同袍!兄弟们,尔等随我一起,下城门,迎接南渊军进城!”
城门大开,温观识率兵进城。
裘致与数十将士不愿留下,温观识便依照太宗的嘱托,放其归乡。
裘致与将士们身无长物,只得一路乞讨,他们未曾回乡,只一心想着进京,打探穆家的消息。
渊都,山高路远。
一日,他们在山间休息,突有一人惊慌失措地跑来:“快跑,裘将军快跑,官兵来了!”
众人立时惊坐起来。接着,便有数百支箭,从四周齐齐射来。
裘致抓着跑来的那人,一个翻身,躲到不远处的土丘后去。
他定睛,仔细打量那人。那人衣衫褴褛,但五官尚可辨认:“计莺?”
弟兄们瞬时围了上来:“计莺?你不是留在南疆了吗?”
闻此,计莺掩面痛哭起来:“温观识那厮就是个骗子!他骗我们留下,却在背后下黑手,留守南疆的穆家军,只有我逃了出来,他们……他们都死了……呜呜——”
裘致合目,双手攥拳,愤恨不已:“温观识!”
他猛然睁眼:“弟兄们,尔等可愿随我一齐杀出去,进京!面圣!”
众人皆答:“我等愿意!”
“不能进京!”计莺道,“我从南疆跑出来,就想追随各位一同进京。我偷了一匹马往渊都去,不成想,竟比各位快了不少,但也得知一个消息。自此地开始至渊都,城门前都加了人手,搜查南疆来的人。我便又往回寻你们,在山下,就见官兵往此处围来。裘将军,穆将军进京面圣尚不能如何,我等真的能让陛下转换心意吗?”
裘致沉思良久,当日,他劝穆安恭不可回京,今日怎么自己又要犯糊涂,重蹈穆安恭的覆辙呢?
“不进京了!”裘致道,“我们往北走!”
官兵们围了上来,裘致指挥手无寸铁的穆家军,近身与官兵搏斗,强夺官兵武器,冲出了包围。
他们一路往北逃,直到过了遥州,上了黑蜂山。
黑蜂山,山高林密,地势凶险,他们隐身此处,躲过了朝廷的一次又一次围捕。
五年前,卫衡得知裘致退守黑蜂山,便暗中上山见了裘致。
他劝裘致带领兄弟们随他去烈州,裘致却道:“我既决定在这山间作匪,便不想再回头为官。朝廷的官,我做不了。”
下山前,卫衡再次劝导裘致:“裘将军若是日后想要回头,大可去烈州找我。”
裘致笑笑:“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小殿下,如今我已不是当年护卫家国百姓的穆家军副将,而是……杀人越货、恶贯满盈的山匪头目。”他摊摊手,“像我这样的人,小殿下确定还会用我吗?”
卫衡道:“裘将军,舅舅曾经说过:‘穆家军的将士,一日并肩而战,便终身是兄弟。’你若投军,烈营军必有你一席之地;你若为匪,我虽不支持,也无法反对,但还想劝劝你:人有好坏之分,官有好坏之分,匪亦有好坏之分。裘将军,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好匪。”
“哈哈哈……”裘致大笑几声,“小殿下,匪就是匪,岂有好坏之分?”
卫衡认真道:“官、匪,利民者,便是好;害民者,便是坏。为官者,造福百姓便是好官;搜刮百姓、草菅人命便是坏官。为匪者,劫富济贫、心怀大义便是好匪;滥杀无辜,谋财害命便是坏匪。裘将军……或许,我该称您裘大哥,你跟随舅舅多年,当知舅舅为民之心。”
裘致面色渐渐严肃起来:“是,小殿下所言,裘致谨记。”
卫衡转身欲走,裘致却又上前将其拦下:“小殿下留步。小殿下,我想将计莺托付给你。他随我来这黑蜂山,再未下过山,时至今日,从未伤过人。殿下,您把他带到烈州去吧……”
话音未落,计莺就兴冲冲跑来:“小殿下,您要走了吗?何不多留几日?弟兄们都想着好好招待你呢。”
“啪!”
裘致伸手打在计莺头上:“你这榆木脑袋,光想着吃。小殿下是何人?你以为他像我们似的整日悠闲,不得快些回去,研究御敌战法?你忘了当日南疆,我们是如何训练的了?”
计莺摸摸脑袋,笑了:“大哥说的是,小殿下回去的路上,定要小心哪。”
“啪!”
裘致又伸手打在计莺头上:“知道路上危险,你放心殿下自己回去?”
计莺看了看裘致:“大哥的意思,是要我送小殿下回去?”
“是。”裘致道,“等把小殿下送回烈州,你也不必回来了,从今日起,你就留在小殿下身边,给他做护卫,你可听清了?”……
书房外,忽而起了一阵风,接着,“吧嗒、吧嗒……”硕大的雨点,便从夜空里砸了下来。
卫衡站在门前,望着窗外凝神。
叶端走到他身边:“裘将军是早知这一天不可避免,才让计莺跟你去了烈州。”
卫衡淡淡道:“下山之前,我与裘致说过:如若日后他做了恶匪,我必亲手将其剿灭。”
“所以,殿下提前告知了连忠破解毒蝎阵的办法……”叶端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若是我处在殿下的位置,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