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只当他往日经常公务过来。
殊不知,崔灏为了今日行事方便,前些日子已经夜探刑部多次,暗中把刑部地形分布摸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近来他还格外热心,只要东宫其他属官在刑部有要跟进的案件,他都乐于帮忙跑腿,借口查阅卷宗,将刑部卷宗存放之处熟悉了一二。
为了今夜万无一失,又找景苑暗中了解了,新年夜皇城外围,金吾卫巡防路线。
皇城外围都是衙署,新年衙署休假,金吾卫巡防由平常每个时辰巡逻一遍改为每两个时辰一遍。
按照路线时刻表,这个时候金吾卫本应巡到了吏部。
他没料到今夜执戟心血来潮,改了巡逻顺序。
所幸他足够警觉,提前发现巡逻队伍,才有惊无险。
两个时辰之内,金吾卫不会再来,两人行事再无顾忌。
至于刑部留守的守卫、仆役根本不足为俱,别说还有他在,即便只有王瑾,也能应付。
果然,他们一路畅通,没再遇到其他守卫,顺利来到卷宗馆。
“刑部没有自己的守卫吗?”王瑾纳闷道,整个衙门空荡荡,好似除了皇城禁军没有其他看守之人。
崔灏一笑道:“衙门每日都有守卫、仆役值守,年假衙门休假也不例外。
今夜除夕,念及留守之人不能回家团圆,我特地让司墨以大哥的名义给刑部留守的弟兄送了望江楼的上好酒菜,这会儿他们应该在前院耳房喝酒吃菜。”
“原来如此,若是外人知道了,都要夸夫君与大哥兄友弟恭。”王瑾笑道,“多谢夫君为瑾儿谋划。”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崔灏握着卷宗馆外的门锁道,伸出手,“夫人,借我一枚钢针。”
王瑾依言从袖中摸出一枚未淬毒钢针递给他。
只见他用双手四指捏住两端,微微用力,不过一瞬,钢针便在他手中被拉长为柔韧无比的细丝。
他抬头朝王瑾挑眉一笑,熟练地将细丝插进锁头,轻轻转动片刻,只听得微不可闻咔嚓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他将锁头收入袖中,率先推门走了进去。
王瑾跟在他身后,心中暗道,对方显然对这种偷鸡摸狗之事驾轻就熟,怎会如此……
似乎她看到的崔二公子,与旁人口中不大一样啊……
屋子很大,屋内正中有一张查档用的书桌,桌面干净,只有一盏带着灯照的油灯,书桌周围摆了四把椅子。
屋子四周是一排排案卷架子,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案卷档案,这间屋内的卷宗已经上万。
“这么多!”王瑾倒吸口凉气道,“这得找到什么时候?今夜看来有得忙了。”
“这只是刑部其中一间存放卷宗屋子而已,若是一间间找去,恐怕我们一个月也找不完。”
崔灏不等王瑾问他,继续道,
“我之前已经探查过好了,舅舅的档案就在这间。”
他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桌上油灯点亮,熟练地从书桌抽屉中掏出一本本卷宗目录,拿起一本仔细翻看起来。
王瑾凑过去拿起另一本查看,不过片刻,听见他道:“找到了……在左三排,第七格第三卷。”
崔灏掌灯,她依他所言数过去,拿出第七格第三卷,卷宗侧边封皮上赫然写着谢衍二字。
王瑾缓缓伸出手取下薄薄一本卷宗,卷宗不过数十页,在她手中却沉甸甸的犹如千钧。
对天道而言,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而舅舅的惨案只是一个作者填不了的坑。
对她来说,却是童年不幸的开端、解不开的宿命,和为了活命逃避不了的任务。
当她看到封皮上鲜红的谢衍二字,却无法只把它当做一项冷冰冰的任务。
这是谢家十几条人命的鲜血,是她早逝的母亲和外祖母眼中的血泪,也是年幼的自己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知何时,她的睫毛已经微湿,握住卷宗的双手轻轻颤抖着。
“瑾儿,不要伤心,我陪着你。”看她难过,崔灏心中微痛,握住她的柔夷轻声安慰道。
王瑾感受到手中传来的力量,抬头看他,只见灯光正打在他脸上,跳跃的灯火在他眼中,凝聚出万千温暖的光芒。
她沉溺在这温暖光明中,任由他牵着手来到书桌前。
崔灏放下油灯,从她手中抽出卷宗,放在桌上翻开,重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来,我们一起看。”
“大历通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夜,翰林院编修谢衍夫妇及其子三人,并府中仆役、马夫十四人,总计十七人于家中被杀……
经大火,苦主面目已不可辨,根据府中各人年龄身体特征,身份逐一查验核对如下:
谢衍年二十四,江南谢氏人……,夫人林氏年二十……,其子谢清年五岁……,管家……”
王瑾逐一看过去,看到一个人名时,她目光停住了。
“马夫应泰年二十八,来历不详,残骸骨质坚硬,左下第二、三肋骨有陈年旧伤,与谢家人所诉习武及曾受重伤相符……其右肩有块未烧焦皮肤,绘有鱼纹,鱼纹有图样附后……”
她急忙在卷中翻找,果然在卷宗内找到一副鱼纹图样。
那是一条样貌怪异的鱼,长着一对大眼,双鳍挥舞如同双翅,要说是鱼更像一只鸟。
崔灏凑过来看了一眼,惊奇道:“有鱼族,马夫是漠北人?”
“有鱼族?”
“没错,大历人皆知漠北人有六大族,鲜有人知,六大族外还有几十个小族。
这些小族因为人少势弱,依附六大族生存。
有鱼族便是其中一个小族,以鱼和鸟为图腾。
这图样是漠北人有鱼族的族徽,非有鱼族直系子弟不能纹在身上。”
“没有听说过舅舅家马夫是漠北人。”
王瑾摇头,心中暗道,若真如据青竹伯伯所言,应泰还活着,那这具尸体必定不是应泰。
可这具尸体又是谁,难道与凶手有关?舅舅的案子为何会牵扯到外族之人?
“有可疑之处吗?你知道这马夫来历?”崔灏见她神色变化,轻声问道。
应泰还活着的消息尚未证实,王瑾摇头道:
“据谢家老仆所言,应泰本是江湖人士,曾身受重伤被舅舅所救。
其本有归隐之意,为报救命之恩,隐姓埋名给舅舅当了个马夫。
至于原来的身份,没有人知道,想来与案子关系不大。
不过蹊跷的是,舅舅惨遭灭门那天,应泰家中也失了火,他妻儿都不见了。”
二人继续往下翻,果然未翻到应泰妻子询问笔录,笔录只有一笔记载:“应泰妻子曾氏、儿子应东案后不知所踪,多方查访未果。”
“应泰身份存疑,妻儿无故失踪也有问题,当年刑部是派的哪个蠢货查案,居然没有顺着这线索查下去。”崔灏嗤笑道。
“应泰有问题……”
王瑾沉吟,莫非舅舅当年引狼入室,全家惨案是应泰所为,他找了旁人尸体金蝉脱壳,又假借家中失火,转移了妻儿……
“瑾儿,你又想到了什么?说出来让为夫帮你一起想想。”看她若有所思,崔灏问道。
“夫君,我不该拉你下水。”王瑾摇头拒绝道。
崔家都是好人,今日崔灏带她夜探已经出格了,更何况还涉及外族,若是为了帮她查案,给他和崔家带来麻烦,她良心何安。
“瑾儿,你是我的妻子。从你嫁给我开始,我们就不该分彼此。
十八年前的旧案当时举大理寺、刑部之力尚不能查清,如今仅凭你一人要查清楚谈何容易,让我帮你。
更何况,从你嫁给我,到我今夜带你来查看卷宗,崔家已经被你拉下水了,若是你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明日我便四处宣扬,要帮你查舅舅的案子。”
崔灏坚定地看着她,他很不喜欢被她排斥在她的世界之外,他们本应是最亲近的人。
他们站得极近,王瑾又看见了他眼底灼目的光芒。
他说得对,仅凭她一人,要想查清楚太难了。
自她进京已有好几个月,查案却毫无进展,若不是崔灏相助,就连案卷都看不到。
若是查不清楚,自己的寿命还有不到三年……
她想起书中所述崔灏和崔家日后的劫难,终于下定决心,日后全力帮助崔家避祸,就当是对崔灏和崔家的报答!
“谢家老仆青竹伯伯说,他前几个月在京都见过应泰,可惜被对方溜了,他怀疑应泰没死。
我在想,若是应泰没死,会不会凶手就是他……”她迟疑着开口道。
“的确有可能,但此事疑点太多,下定论尚早。
毕竟过了这么多年,青竹伯伯极有可能看错。
若没有看错,应泰发难的动机是什么?那具漠北人尸体又从何而来?”
崔灏分析道,
“若是应泰未死,只要找到他便能揭晓。可以绘制一幅应泰画像,我门路广,找起来方便一些……”
二人又将卷宗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确认再也没有其他疑点。
崔灏小心按照顺序将每页收好,合上封皮,放回了架子原处。
王瑾吹灭油灯,出门后崔灏轻声把门掩上,将门锁挂回原位锁住。
他们正要离开,突然听见院外有人朝这边走来,来人脚步虚浮,是没有武功的普通守卫或仆役。
普通巡夜一般只在外面小道上,不会进入院子,他们只需静等来人离开。
不想来人走到门口竟停了下来,推开了院门。
院中没有地方躲避,须臾之间,崔灏揽住王瑾跃上了屋顶,紧紧盯着院内。
来人身着普通官员最爱穿的青色常服,进入院子,轻手轻脚将院门掩上,径直向着他们刚刚锁住的那间案卷存放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