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钟离檀度过启劫险关后,南善文心中大石落地,叮嘱一番孟青颖后,匆匆返回前山居所。
入得庭院,却意外见到一道繁碌更甚于她,此刻本不应现身于此的人影。
南善文步履放缓,唤道:“二师姐。”
华风遥闻声转身,神态恬和:“小师妹。”
“师姐,夜色已深,怎还未休息?”南善文上前问道。
华风遥:“大典筹备诸事已近尾声,可以暂时松口气了。想到与师妹还未有机会好好叙旧,便趁此闲时来访师妹,希望没有打扰到师妹。”
“怎会。即便师姐不来,我寻得闲后,也会去找师姐的。”
华风遥莞尔一笑:“既如此,你我不如夜游一番,边走边聊如何?”
南善文欣然应道:“好。”
二人步出庭院,在幽静的夜里,漫步于故宗旧地。聊的自是那些旧人往事,之后又互述近年所遇的新人新事。
不觉间,二人行至明尘山一山间平台。但见平台峭壁如削,其上的一株孤桃,已凋零殆尽,下方的石桌石凳,亦被落叶所覆。
二人止步,皆默然遥望那凄清之景,心怀惆怅。
最终,华风遥率先迈步走去。拂袖间,桌上的枯枝败叶尽数被卷走。她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抚过桌面,这曾是姬钰常坐的位置。
“师妹,你想念大师姐吗?”
南善文注目着暗夜中那道靛蓝身影,默然不答。
仲之是受安长昀指使,于香中投药。那当夜的酒中,又是何人下的药?仍是安长昀所为?她的二师姐是否如她一般毫不知情?还是说她知晓一二,甚至也身涉其中?
华风遥未再追问南善文,而是落座于姬钰昔日所坐之位,喟然叹息:“这些年来,我时常回想起昔日你我与大师姐共聚于此的时光,多么美好,令人怀想不已。”
“可你知道吗?在你入宗之前,大师姐唯有我一个师妹相伴。我与大师姐自幼同拜天师门下,同寝共食,亲密无间。自你入门,你成为了我们几个当中最年幼的小师妹。”
“这里不再专属于我与师姐。师姐更是将那些本该属于我的关心、体贴,悉数给了你。”华风遥言辞间,隐隐流露艳羡之意,而声调犹自平和无波。
她转眸面向南善文,唇际微扬,一抹苦笑漾然而起:“你可知,我曾经多羡慕你?”
南善文愣住了,她从未听华风遥吐露过这番心声。
“所以,即便是现在,师姐她已回来了,却仍只愿与你相见,只因……她发自内心地,只信你一人。”
南善文自怔忡中恍然惊觉。未待她回应,华风遥已起身,向她身后的暗处轻声问:“大师姐,你还是不愿现身一见吗?”
随着她话音落定,冥冥暗处,缓缓步出一道白猫身影,至全然褪离黑暗时,幻为人形,走到南善文身侧,驻足而立。
华风遥望着并肩而立的二人,神色凄然:“大师姐......这百年间,每一日......每一日我都在想你。”
祈夜槐不为所动,也不欲问华风遥是如何察觉她的到来并识破她的身份。毕竟,她二人曾为师门姐妹,朝夕相伴百余载,彼此相知甚深。欲全然伪装,躲避对方的洞察,并非易事。
“华风遥,我还欠你一句道谢。”虽是言谢,祈夜槐的语气却了无感激之意,显得平淡乃至冷淡,“当年我深陷囚牢,你曾试图助我逃脱,最终虽未能成功,但我仍欠你一个谢字。今日便在此,还给你。”
华风遥紧咬下唇,愧色盈面:“我知师姐对我有诸多怀疑,这个谢字,实为怨字,乃至恨字。我皆明了,也不欲多作辩白。”
言罢,她缓缓退却一步,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祈夜槐:“我可以道出当年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求师姐坐下,听我讲罢。”
南善文在情感上,实在不愿相信华风遥与当年之事有直接牵涉。她轻拽祈夜槐衣袖,低声道:“师姐……”
“别拽了。”祈夜槐轻叱一声后,走到桌旁坐定,目光却并未投向华风遥,“长话短说,你知道我向来少有耐心。”
华风遥颔首,又示意南善文同坐:“小师妹,请坐。”
终于,三人各安坐于百年前常居之位。一别经年,再聚首时,景物依旧,人事已非,难免惹人唏嘘感慨。
华风遥与南善文神色,皆显露对往昔的追忆与怅惘。而祈夜槐则单手支颐,眼睑微垂,静默无言地凝视着崖外夜色。
“当年,天师寿典前一月,封魔阵频现异动,师尊命我和大师兄前往加固。便是自那以后,大师兄变了。”
华风遥徐徐叙说道:“他的性情日趋阴郁,行踪也变得神秘莫测。至寿典前夕,我自小师妹处得知师姐归宗,便同往为师姐取春日醉。正是在取酒途中,大师兄出现了。”
南善文点头:“是,大师兄突然现身,问我们做什么去,我与二师姐不好瞒过他,便将师姐回宗之事告诉了他,他提出随我们一道去取酒。”
华风遥续上她的话,继续道:“因师姐独爱那五年陈酿的春日醉,我们去往了外山酒窖寻找。最终,是大师兄觅得那三坛年份适中、风味绝佳的春日醉。”
“那时,我已对大师兄此前的古怪行径及当夜的突然现身起疑,但并未深思。直到次日大典之上......发生那幕,我才后知后觉,猜测大师兄或是在酒里动了手脚,才会导致师姐变成那般模样。”
“可是我手中没有实证,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先放师姐离开,日后再查真相……”华风遥指尖紧攥,眼中尽是懊悔与疚痛,“然而终究还是未能挽回一切,我向师尊道出我的怀疑,而师尊一向痛恨邪魔,竟就那般轻率地将师姐囚入封魔阵……”
华风遥垂首低眉,嗓音渐趋喑哑:“倘使那夜我能更为谨慎,不让师姐饮下那坛酒,或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言至末了,尾音颤颤,终化为呜咽泣声。
在华风遥微弱的抽泣声中,祈夜槐静默不语。
仅凭此一面之词,她很难信她。
正如华风遥所言,在她与南善文之间,她一向更亲近并信任南善文。
“事后,我潜入封魔阵寻找线索。发现镇于阵心深处的一魔物消失了,而余留的魔息,与大典当日师姐身染的魔息极为相仿。我本欲循此线索探查,不料一夜之间,天火骤降焚山,线索自此中断。彼时,小师妹也试图自封魔阵入手调查此事,我不欲让她卷入这些纷扰当中,便拦下了她。”
华风遥仰首,泪痕纵横,凄楚满面:“不久之后,师尊仙逝,宗门分裂。我本欲随南元长老赴东海之滨,然念及师姐不白之冤,最终决意西行,留在大师兄身侧,暗中追查此事。”
祈夜槐审视着她,问:“所以呢,查出些什么来?”
“封魔阵中消失的那头魔物,并非自行逃脱,而是为人所放……”华风遥声音哑涩低沉,“放走它的,正是大师兄。那头魔物,也并非寻常妖魔,而是天魔族裔。”
“天魔?”南善文惊道,“世间竟真有天魔存在?”
华风遥:“世间既有辟混沌、启鸿蒙的创世天神,则自然有与之并生的天魔。相传,天魔一族,乃是宇宙间黑暗混沌之力所孕育,诞于天地初启、阴阳未判的混沌时代,是自然法则下负面能量与无序力量的凝聚。”
“天魔与天神,既为对峙的两极,也是共生的双璧。分别代表宇宙的黑暗与光明、混乱与秩序。然早在远古纪元,天魔族已被神裔禁锢于与光明世界截然相异的维度,永隔两端。”
“关于这头天魔是如何脱逃至尘世,又是何时被镇于封魔阵,以及它与大师兄之间有何瓜葛,我未能查得更多有用线索。”华风遥补充道,“但我还查得一事。师兄与仲长老素无交际,却于寿典前频频夜访香坊。寿典前夜,仲长老不在香坊,有宗人目睹他往明尘山而去。”
“我怀疑,他是去见了师姐,或许就在我们离开之后。”华风遥言罢,目光转向祈夜槐,意欲寻求她的印证。
祈夜槐不应,仅淡声道:“你说的这些,我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吧。”
华风遥显然一愣,未料在她道尽一切之后,祈夜槐的反应会这般若无其事。
她伸出手,欲握祈夜槐的手,祈夜槐却避开她的触碰,抽臂而去。
“师姐,你仍不肯信我吗?”华风遥的手颓然垂落,怔怔然凝视祈夜槐,泪珠沿颊潸潸而下,“我们曾经,明明……明明如此亲近,可忽有一日,你开始疏远我,冷淡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面对祈夜槐周身散发的生冷之气,华风遥忽而激动跪地,双手紧攥祈夜槐搁于膝上的手,“莫非是因那年外山山巅竹舍之事?是,我承认我一时难以自禁,但我是真心喜欢师......”
“住口!”祈夜槐骤然推开华风遥,喝断她的话,神情语气,刺骨生寒。
华风遥颓坐地上,肩胛耸动,悲泣失声。
南善文不知所措地望着二人,不明她们为何突然失态,又因何事而争执。她起身欲扶起华风遥,“二师姐,你先起身吧。”
华风遥抬头望向南善文,缓缓掰开她的手指,语气带着一股不甘人下的气劲:“师妹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
祈夜槐冷笑:“是吗?那你便替我给安长昀下一道难以察觉的药,使他在大典之日如我当初那般。至于下什么药,师妹素习丹道,此等小事,谅非难事。”
“好。只要是师姐让我做的,我都会去做。我会向师姐证明,证明我对师姐的……”华风遥话音戛然而止,遽然起身离去。
南善文回到桌畔,面露惑色:“外山山巅竹舍?大师姐和二师姐在那里发生过什么吗?为何大师姐如此生气?”
祈夜槐并未置答,沉声问:“华风遥说的那些,你信吗?”
南善文默然有顷,郑重点头:“我信。二师姐不是大师兄,她心地纯良,性情温婉和蔼,昔日待宗门上上下下都极好,尤其是对师姐无微不至。我不信她会害师姐。”
祈夜槐讥笑一声:“呵,眼睛看到的东西往往会骗人,你根本就不知道华风遥是个怎样的人。”
“并且她说的那些,一切都显得太过恰到好处,与实情严丝合缝,无丝毫可驳之处。正因如此,反倒显得可疑。”
“所以,她说的那些,我一字不信。”祈夜槐起身,以命令的口吻道,“你也不要信。”
南善文迟疑:“可是……”
“没有可是。”祈夜槐皱眉打断她,“你适才没听到吗?那些年里,你视她为可敬可亲的师姐,她又是如何看待你的?”
南善文嗫嚅道:“大师姐偏爱于我,二师姐心中感到被冷落,有些许伤感生怨,也是人之常情……”
祈夜槐的眉蹙得更紧,心道真是被人给卖了还倒给人数钱。她不想再同南善文废话,于是大步离去。然而身形刚没入暗处,便又如幽灵般飘忽而回,问南善文:“你徒儿去哪儿了?”
“哪个徒儿?”
对自己同门师妹的徒儿生出些不可名状的绮念,属实有些为老不尊,祈夜槐眼神闪烁:“大徒儿。”
南善文的目光也游离不定,二人皆在掩饰心绪,导致彼此谁也没能察觉对方神色中的微妙异样。
“她……下山,为大典筹备所需之物去了。”南善文答道。
她实在不擅长撒谎,手中小动作频增,不时抚抚鼻尖,点点足尖。
好在祈夜槐似乎信了,转身即走。然刚行数步,忽又驻足回身,一双锐目眈视南善文,质问:“她这两日举止颇为古怪,你可是将我的身份告诉她了?”
“没。”南善文即刻答道,面上虽作镇静状,而掌心已湿汗津津,“师姐的吩咐,我岂敢违逆?”
其实想来,钟离檀是自己发现的这个秘密,并非她所透露,所以她此刻算不得撒谎。
只是她夹在这二人之间,不得不装作一无所知,一面应付师姐,一面应对徒儿,实在是左右为难。
出于对南善文向来诚实的信任,祈夜槐打消怀疑,又叮嘱一句:“嗯,莫将我身份告诉她,日后我自有打算。”
南善文露出乖顺的笑:“师姐放心。”
下一章就是大典了,搓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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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姐妹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