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钟离檀又备下早膳,约莫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数道菜无一不契合祈夜槐的口味。
祈夜槐品出这顿早膳与昨日的微末差别,似乎出自两人之手。待口中食物细细嚼尽,她开口问:“今日的早膳,莫非是真人亲手做的?”
钟离檀轻轻点了点头。
祈夜槐以筷尖挟起一粒松子百合酥,笑赞:“倘若真人未入玄门,说不定早已成为名动天下的大厨了。”
酥点入口,声声脆响,祈夜槐唇边沾上些许碎屑。钟离檀默默看在眼里,自怀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她。
祈夜槐接帕拭唇,帕上隐隐逸出的,属于钟离檀周身特有的道香,直沁鼻端。
她抬眼望向钟离檀:“真人突然变得如此体贴周到,本座虽是受用,但不甚习惯,免不得担心这菜里......”手中方帕被捏皱,揉入掌心,“这帕间,是不是掺了迷药。”
本是调侃打趣的话,却被那素日沉静少言的道人,以一本正经的语气答:“你我……相识以来,我处处疑心于你,对你戒备过甚,皆因我先入为主的一己偏见。我对之前待你的种种态度及所作所为,道歉。”
适值一口温茶入喉的祈夜槐,乍听此言,险些呛咳起来。她放下茶杯,先是凝视钟离檀片刻,继而以指轻勾,“过来。”
钟离檀微愕,但还是依言倾身向前。不过甫一动身,祈夜槐便似觉得不够,索性自己探身,凑近她面前,目光在她面庞间细细梭巡。
钟离檀迅即垂眼,耳际在晨光金辉中,微染淡红。而一心审视她面容的祈夜槐并未注意。
“未被夺舍,也无邪祟侵体,是真人无疑。”祈夜槐收回身子,掌心托腮,目光仍注视着钟离檀的脸,“那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钟离檀默了默,答:“直面己心,省察己过,责己以严,此乃修行之道。”
祈夜槐似信非信地点点头,目光转回桌上,“真人境界高深,本座佩服。”
“我需离开几日,最迟不过大典之日,我会回来。”钟离檀忽又开口道。
祈夜槐散漫地应:“哦,行。”心觉要走便走,何必用这般郑重其事的口吻向她交代。
不过如此也好,免得她接下来几日筹划破坏大典之事,还需避着钟离檀耳目。
毕竟,她已算是毁约了。原本答应钟离檀不会在玄极山滋事,而今她已决意于玄门诸派观礼之际,焚毁玄极山。
届时,钟离檀定会因她的背信动怒,她二人再难像今日这般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了。
乍然想到日后难再见这张赏心悦目的脸,难再品这美味的手艺,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祈夜槐望向钟离檀,眼底浅浅露出一二心中所想。
真想又抓鱼又吃熊掌啊。
或许是她**裸的眼神让钟离檀感到不适,钟离檀避开了她的目光,似欲言又止,唇张合数次,最终只是起身时说了一句:“我走了。”
祈夜槐没理会她,执杯啜饮,温茶升腾的热气熏入眼中,目光含混一片。
足音渐杳,祈夜槐放下杯盏,心怀颇感烦躁。这种烦躁说陌生也陌生,说熟悉也熟悉。
百年前,外山山巅竹舍,她曾对那身份不明的女子有过此种感觉。今时今日,这种感觉又在钟离檀身上复现。
想来,这二人皆擅烹饪,且从书信往来中隐约可见,那人性子也是持重端严得很。
莫非她偏爱此类人?
想不通便不再想,她决定再给钟离檀一次机会。
倘若她再招惹她,那她可就要对她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了。
......
明尘山山心的一泓温泉,是南善文为钟离檀甄选的启劫之地,并于周遭设下重重禁制,以防外人闯入。
汤泉沸珠跃动,暖气蒸喷,硫磺之气薰然空中。
孟青颖:“启劫之后,师姐体内残余的蛇毒,将会躁动,师尊说此处温泉可稍抑毒势。但寒性蛇毒遇热会产生抵抗,师姐入泉后,会有心如火焚,体似炙烤之感。”
钟离檀微一颔首,指尖勾挑,外衫褪落坠地。她躬身脱去鞋履,仅着宽松中衣,缓缓步入温泉石阶。
至泉心深处,钟离檀盘膝而坐,水波潺潺,于胸际微漾涟漪。
蛇毒受外热刺激,果如孟青颖所言,生起抵抗。钟离檀面颊瞬间由白转红,充血盈润,眼中也起了朦胧水雾。
她强忍周身内外烈焰焚身之痛,以眼神示意孟青颖,可以开始了。
孟青颖左手执罗盘,轻拨旋转,右手则连连挥出数道黄符,口诵咒言:“天地玄宗,万物之根;八卦为引,布阵启灵。”
“乾位定西北,坤爻镇西南;震雷起于东,巽风摇东南;坎水流北,离火照南;艮山屹东北,兑泽润西方。”
天地交感,八卦相生。阵启之际,天地间五行灵气自然汇聚,化为五个小型法阵,蕴生五色光柱环绕温泉。
孟青颖坐于阵外,为钟离檀护法守持。
钟离檀阖眸,神魂进入一片无垠心海。
心海茫茫,纯白无瑕,四望皆波涛澎湃,翻腾不息。这是她内心世界的直接映射,波峰浪谷间,隐寓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纷纭交至,无穷无尽。
钟离檀立身而起,心海水面仅浸及小腿。她欲举步前行,却觉腿下似与水合为一体,承受千钧水压,寸步难移。
四周忽而汩汩有声,水面冒出七面明镜,将钟离檀环围其中。镜中映出七个钟离檀的镜像。
镜中人同步走出,身形体态、面容五官皆与钟离檀一般无二。然那七张脸上,却是情态各异。
或眉舒目笑,喜溢于表;
或戟指怒目,愤不可遏;
或泪流满面,哀从中来;
或战战兢兢,惧色满容;
或深情款款,爱慕难禁;
或横眉冷对,厌恶尽显;
或如渴如饥,欲念炽盛。
七个镜像钟离檀皆振臂扬声,诉说着各自的七情六欲。
声音交杂互响,面容重影交错。
钟离檀恍若身陷漩涡,旋转不息。
耳中充塞着喜怒哀乐之音,眼前充斥了爱恨嗔痴的脸。
这一切铺天盖地向她压来,无丝毫隙地可容她立身,无寸缕之气可供她喘息。
她腿下一软,身躯轰然坠入心海。白色的海瞬间化为血红,渐渐深红至发黑,将她口鼻淹没,胸腔内残存的气息为之迸绝。
继而,天地晦冥,万象沦于无边黑暗。
在五感尽泯的黑暗中,首先复苏的并非视觉,而是嗅感。
一缕异香唤醒了钟离檀。她睁开眼,视线上方,刺眼的日光下,有一人逆光而立。
那人徐步走出日光,眉宇间轻扬自得,眸若点漆,神色微露讥诮之色。
那是她的面容,但不是她。
眼前之人身姿随性,神情多变,恍若方才那七面镜中人交叠融合的人像,又似她心渊深处潜在的心魔。
【钟离檀】向她努嘴示意:“看那边。”
钟离檀远眺而去,见山水相依的村落间,一群乌泱泱的人影自村口蜿蜒而出。
人众之前,是一庞然大物的暗影,宛若巨兽头颅,吞云吐雾而来。渐行渐近间,其真身逐渐明晰。
那是一座仿麒麟瑞兽的车驾,车顶筑有小型祭坛,坛上供奉神像,四周点缀以鲜花香烛,香气缭绕不绝。
祭坛前,站立一手持法杖的黑袍男子,额颊颔间,皆绘有繁复精细的面纹,红黑金彩交织其上,色彩斑斓。
钟离檀认出了他,是那个巫祝,曾用一对饿狼般的双目,在她降生之夜,眈眈逼视着她。
巫祝手持柳枝,蘸取坛上圣杯中的水,如同赐予天恩一般,洒向簇拥祭车的村民们。受圣水沐泽的村民,无不心怀虔诚地行一礼三叩。
祭祀队伍徐徐行近钟离檀身处的道路。
巫祝扬手于顶,口诵辟邪祈祥、上达天听的祝词。随行村民也纷纷举臂高擎,向天稽首,以求神祇庇佑。
随即,巫祝执诸般法器,绕祭车而舞,且歌且蹈。在他转身的一瞬,钟离檀瞥见他背后的女孩。
女孩全身贴满符咒,双臂被红绳紧束,反绑于桃木柱上。柱身悬挂大蒜,随祭车前行颠簸而摇晃,而女孩低垂的头,却不动分毫。
巫祝绕车三周后,取出一钵黑狗血,倾淋于女孩头顶。他再度诵起驱邪咒,村民则随声吟诵。
祭烟袅袅间,钟离檀看见女孩抬起了头,黏稠乌黑的血顺着蓬乱的发流淌而下,染遍面颊。
女孩漆黑的眼眸僵滞转动,最终凝视于空无一物的道路前方。
祭祀队已行至身前,锣鼓喧天,震于耳际。
钟离檀紧盯着那双眼。
然后,浩荡的祭祀队穿过了她透明的身躯。
她与女孩,身影交错而过。
望着远去的祭祀队,【钟离檀】低笑道:“真可怜啊。若非身怀灵体降世,又岂会被视为异类、怪物。”
她俯身贴近钟离檀,声若蛊惑地问:“恨吗?想杀了这些人吗?”
钟离檀委坐于地,缄默无声。
俄顷之间,四周骤暗。
空气中充溢着浊腐臭气,而于其间,隐隐杂糅有浓烈的血腥味。
这是一处幽邃阴秽的地窖。
地面上,以鲜血绘就了一个巨大的符咒,符心仰卧一发乱衣褴的少女,双腕上的狭长伤痕,血已凝固成黏糊状。
少女气息微弱,目不转睛地盯着地窖上方唯一的出口,那里有一线细微而黯淡的光,自窖盖透入,像是暗夜中的微火。
她伸手想要攫取那束光,然而指隙空空,什么都抓不到。
她垂下手臂,干裂的唇张启,喃喃诵念起某种秘咒。
咒文渐成,地面的血咒发出妖异红光,红光若丝,萦绕汇聚,自窖盖缝隙悄然逸出。
须臾间,祥和的地面,骤起悚惧之声,惊呼相续,人众奔窜,哀嚎四起。
少女笑了,自齿间迸出一声哑涩的笑。
随着地面的惨叫声愈加剧烈,她的笑声也愈显癫狂,腰肢蜷曲,乌黑的指甲深深抠入地面,浑身颤抖,狂笑不止。
然而,渐渐地,那放肆的笑弱了下来,一声哽咽溢出,旋而放大,转为低沉的哭咽。
最终,地面的动静全然湮灭,唯余地窖深处,少女的号泣,撕心裂肺,至声嘶力竭,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悲鸣音节。
【钟离檀】愉悦地注视着这一幕,又凑近钟离檀耳畔,低语道:“这些人都死了,大仇得报。”
钟离檀木然地看着少女爬起身,堆砌起窖内杂物,踮脚顶开窖盖,爬了出去。
随着少女的离开,她与【钟离檀】也转移到了地面。
放眼望去,尸横遍地,惊恐的神情永远定格在那一张张流血盈窍的脸上。
钟离檀站在少女左侧,另一个【钟离檀】则立于少女右侧,她朝前方抬了抬下巴,声音中充满期待:“瞧,救你的人来了。”
天际间,两道白光闪过,旋而降落于地面,化回人身。一位是手持拂尘、仙风道骨的老者,另一位则是气质明艳、张扬不羁的女子。
二人似为偶然路过,察觉妖氛邪气,遂降落于此。然而终究是来迟一步,邪祟已夺人魄,吸取精气,遁逃得无影无踪。一村生灵,尽数殒命。
不过很快,那白衣女子便发现远处一瘦小身影,提步走去。
钟离檀木然的面容,随着女人的步步相近,渐起波澜。她不由自主迎上前去,双眸一瞬不移地凝注对方,嘴唇微张,似有千言万语欲倾吐。
终至相距咫尺,她轻轻唤出一声:“姬钰……”
姬钰的身形穿钟离檀而过,来到了少女身前。她打量少女一番后,弯腰俯身与她平视:“怎么这么脏,还流了这么多血,哪儿受伤了吗?”
语气谈不上多温柔,也未流露过多的怜悯同情。
少女默然不语,只静静地注视着她。
姬钰:“怎不答话,难道是个小哑巴?”
那老者也走了过来,目光掠过少女,似有所发现,一挥拂尘,少女的手臂自觉抬起,攥握的拳展开,露出血渍斑驳的掌心,其上隐隐现出与众不同的流水漩涡纹。
老者喟叹道:“此深山内,隔绝尘寰,瘴气横生,灵息寡薄,竟能诞生此等天赋异禀的灵体,实为此地之幸。
只可惜,未自幼入玄门深造,不然它日有成,必能护佑此方,使邪祟不敢妄扰。”
“孩子,贫道道号净虚,此乃贫道之徒姬钰,我二人出身玄门紫微。观此村落,已是人息不存,想必你的亲人也尽皆遇难了。你可愿随贫道入玄门,修心炼性,以求正道?”
“师尊,这小孩约莫是个哑巴,估摸耳朵也不好使。”姬钰话音刚落,少女便直勾勾地盯着她,开口:“我跟你走。”
姬钰愣怔片刻,应道:“好。”她正欲问少女名姓,少女又道:“离开前,我要回家一趟。”
姬钰颔首:“嗯,去瞧瞧你的亲人吧。为邪祟所害,遗身不可葬于黄土,需焚烧处理,否则会化为人僵。”
少女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钟离檀】目送少女的身影渐隐于村隅深处,面现兴奋之色:“你要手刃那个男人了。”
钟离檀想要追去,但双脚却似被钉住,无法动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姬钰与净虚天师,似有所感,并身而起,凌空飞向村落深处的一间院舍。
门扉摇曳,吱嘎作响,一道身影缓缓走出,手中染血的钝瓦片掉落在地。
少女抬头,面颊上,旧血干涸成垢,温热而鲜红的新血又溅落其上,甚至溅入眼眸,将其中一只黑瞳染作赤红。
她身后的屋内,躺着一具酒气盖过人息的男尸,颈间豁口大开,血如泉涌,噗噗有声,直到流尽枯竭,搐动的四肢才归于死寂。
少女走到姬钰面前,仰头问:“我犯了杀孽,你们还会要我吗?”
姬钰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深邃幽黑,仿佛没有任何感情,不知惧为何物,也不解悔之滋味。
乍一看,恍若野兽的眸子,然若真正望进这双眼,细细地看,则可窥见其内深深潜藏着的,属于人的一二情感波动。
在她微愕之际,净虚天师摇头惋惜道:“弑父重孽,必受天道谴罚。此子仙途已绝,惜哉!”
少女颈后,缓缓浮现出七粒墨点。
“孩子,离开此地,自寻生路去吧。”净虚天师收回了欲带她入门的话,拂尘一扫,霎时烈焰腾空,村落顷刻化为火海。
姬钰迟疑片刻,最终随天师离去。
【钟离檀】:“你心里其实很害怕,想求姬钰带你走,为何不开口?若非姬钰最终心软,你早就死了。”
背后烈焰腾腾,犹如万丈火墙,映照着少女孤零零的瘦弱身影。她默然遥望姬钰离去的方向,始终未迈出一步。
“再不叫住她,姬钰便真走了。”【钟离檀】幸灾乐祸道。
钟离檀似被蛊惑,果真向前小跑数步,神色惶然地喊:“不要走……”
蓦然间,那远方的身影仿佛真的听到了这声低语,驻足,回身望来。
然后,姬钰快步走了过来,将少女抱入怀中,返回天师身侧,交谈几句后,她拍了拍少女的背,温声道:“睡罢,睡一觉便好了。”
少女闭眼之际,钟离檀回到了泛滥着黢黑波涛的心海。
那七面镜中,人影错列,神情殊别,却异口同声道:“你以为颈后天劫,仅是因弑父吗?全村二百一十六命,皆为你所害啊。”
黑浪愈发汹涌,一浪接一浪,拍打着钟离檀全身。
“姬钰虽被诬为魔,而心犹自皎然,从未真正蒙尘。”
“你,才是真正的魔。”
【钟离檀】哭着、笑着、怒着……七情毕现,七张面庞渐次狰狞,扭曲异状,光怪陆离地融化、分裂、解体,又重组复合。
最终,诸面归一,化为一诡异怪谲的人形生物,张着巨口,步步逼近钟离檀。
“你骗了姬钰,骗了自己,更骗过了所有人。”
刹那间,七面镜子骤裂成碎片,那怪物也随之消失。
心海茫茫无垠,什么都没有了。
唯有钟离檀孑然跪于其中,双臂垂落身侧,腰脊深曲,头颅深垂。
心海水面飞涨,顷刻间已至钟离檀腰际。她却若无所觉,跪姿纹丝不动。
阵外的孟青颖察觉异变,即刻遵南善文指示,传音以告。
南善文闻讯赶来,查看一番钟离檀状态后,神色沉然:“她已坠入执妄之中,只能靠她自己挣脱出来了。”
近傍晚时分,天色骤变,云霾四合,隐隐雷鸣。
屋内,祈夜槐斜倚榻畔,食指中指间掐着一张传音符,不时以指尖轻弹符面,发出声声脆响。
**便是这样,一旦萌生,即为人主。为**所驱者,是人,能挣脱种种**束缚者,则为圣。
祈夜槐自觉自己从不是什么圣人,自没那禁欲克己的必要。
她仰卧于榻,双指一撒,黄符飞空,缓缓下坠。她诵出咒语,黄符间金光乍现。
“本座饿了。”
光芒渐敛,黄符悠悠盘旋数圈,最终落入祈夜槐掌心。
她盯视黄符片刻,笑中带几分自嘲意味:“果然啊,长得太好看的女人骗起人来,真是轻而易举。”
此时的钟离檀心海,天穹暗沉如墨,与黑海交相迫近,挤压着愈发逼仄的一线空间。
钟离檀浸于水中,水面已淹至她颔下,而她双眸紧闭,浑若未觉。水势涨过口鼻,她的身躯开始缓缓下沉。
波动的水面漾及钟离檀眼下,黑水幽幽,映照出她惨然无色的面容。
突然——
那双眼猛地睁开,黯黑无神的眼瞳凝起一隙微光。
她听见了姬钰的声音。
她在唤她!
钟离檀奋力挣扎起来,然而水却似有了生命一般,愈发黏稠,如同墨色泥沼,紧紧吸附她周身,阻止她逃脱。
钟离檀高高举起一臂,但旋即,涌动的黑水便漫过她的头顶。
五指尽张,因用力而每一寸肌肤都紧绷着、颤抖着,掌心纹路变得深刻清晰无比。
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水先淹至腕间,继而没过拇指,最终将钟离檀全然吞没。
浮荡的黑色心海渐渐平息,波浪也归于平静,一片死寂。
“师尊!大师姐她——!”孟青颖目睹钟离檀的状态愈发危殆,平素的沉稳,此刻尽失。
南善文的心亦为之紧揪,但忆及前夜,钟离檀自剖心曲时,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眸,犹如暗夜明灯,她便对她生出莫大信心:“檀儿于尘世尚怀有深切执念,她会挺过来的。”
无光无风亦无声息的心海,一切皆无有,惟余万顷黑波,渺渺无际。
“哗——”水面豁然破开一道身影,是钟离檀。
她站了起身,挺直了脊背,凌乱蔽面的发丝下,双眼迸射出前所未见的明亮迥然。
在这一刻,暴涨的水势骤减,退至小腿,天际的暗与水面的黑也霎时变得澄澈洁净无比。
钟离檀摸向心口,那里并无姬钰的剑穗在。但其实,它早已深深刻印进了她的心魂。
她再一次拯救了自己。